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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咱青石村来了个怪人。

那人看着四五十岁,穿一身补丁摞补丁的旧道袍,头发油腻腻地挽了个歪髻,趿拉着破草鞋。他自称姓莫,是个走南闯北的“阴阳先生”。村里人看他这副模样,又听他满嘴“降妖伏魔”的大话,都当是个混饭吃的,没怎么搭理。

这莫先生也不恼,自己在村头那片老竹林边上找了间废了的看山屋住下。那屋子破得厉害,他倒不嫌弃。白天饿了,就慢悠悠晃到村里,这家门口站站,那家院外瞅瞅,也不开口讨,就憨笑着等。村里人心软,见他不惹事,谁家做饭就给他盛一碗,蒸馍就给他拿两个。他接了吃的,点点头就回他那破屋,往干草堆上一躺,鼾声打得震天响。

怪就怪在,一到晚上,这人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记得是他来村里半个多月吧,那天刚擦黑,村里炊烟还没散尽呢。莫先生忽然从他那个破屋里钻出来,精神抖擞地走到村里辈分最高的二爷爷家门前,找了块大青石端端正正坐下,清了清嗓子喊:

“青石村的乡亲们待我老莫不薄!今晚我就露一手,让大伙儿开开眼,乐呵乐呵!”

咱这村子藏在山坳里,总共才三四十户,平时除了货郎,很少见外人。听他这么一吆喝,左邻右舍都来了兴致。吃过晚饭,大人们拎着烟袋,孩子们抓着零嘴,陆陆续续聚到二爷爷家门前的打谷场上,围成了一个大圈。大家叽叽喳喳的,都想看看这“先生”能玩出什么花样。

见人来得差不多了,莫先生指挥二爷爷家的孙子,从堂屋搬出一张老重的八仙桌,还有一把太师椅。他把椅子往桌后一放,整了整那身破道袍,居然真像模像样地坐了上去。月光和几家门口挂的油灯光照着他黑黝黝的脸,平时混混沌沌的眼睛,这会儿看着竟有点深不见底。他腰板挺得笔直,扫视着场下的乡亲,还真有几分架势。

坐了一会儿,他扭了扭身子,从那脏兮兮、鼓囊囊的道袍里掏出几张剪得齐整的黄纸,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剪刀,“啪”地拍在八仙桌正中。

“乡亲们——”他拖长了声音,眼里带着笑,“平日里,好这一口不?”说着做了个喝酒的手势。

场下一片笑:“好!咋不好!就是舍不得常喝!”

莫先生咂咂嘴:“哎,清贫日子,酒是金贵。那……今儿个,我老莫就请乡亲们,痛痛快快喝一回!咋样?”

“好哇!”大伙儿拍手起哄,就当看个热闹。

只见莫先生拿起一张黄纸,对折几下,抄起那把锈剪刀,“咔嚓咔嚓”剪了起来。纸屑乱飞。没几下,他抖开手里的东西——嘿,竟是个活灵活现的纸酒壶!壶身圆鼓鼓的,壶嘴翘着,连壶把都剪出来了。

“有点儿意思啊!”有人惊叹。

莫先生把纸酒壶放桌上,又故意皱起眉,咂着嘴:“哎,酒壶是有了,可没酒杯啊!难道让大家对着壶嘴喝?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下面有人喊:“我家有!我去拿!”

莫先生却摆摆手,一脸正经:“让你们回去取,那多麻烦,也显不出我老莫的手段。罢了罢了,为了不扫大伙儿的兴,我就再费点功夫,给乡亲们变些酒杯出来!”

说着,他又拿起几张黄纸,剪刀翻飞,没一会儿,桌上就多了十几个小巧的纸酒杯,一个个有棱有角的,摞在那儿。

好戏来了。莫先生站起身,绕着八仙桌慢慢走了一圈,双手虚按在那些纸酒壶纸杯上头,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天灵灵,地灵灵,四方神鬼听我令……黄纸不是纸,幻化由着心,壶里日月长,杯中琥珀光……变!”

念完,他猛地睁眼,双手比划着几个又像道士掐诀、又像瞎比划的古怪动作,逗得场下一阵哄笑。

可笑声还没停呢,怪事就来了。

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桌上那摞纸酒壶纸杯,忽然“嗡”地泛起一层淡淡的、柔柔的金光!光一闪就没了,再一看——纸做的酒壶酒杯,居然变成了实实在在、黄澄澄的铜家什!酒壶沉甸甸的,酒杯亮晶晶的,在月光灯光下反着光。

全场一下子静了,所有人都瞪圆了眼,张大了嘴。

莫先生好像挺满意这效果,他拿起一个酒杯,用手指一弹,“叮”一声脆响。然后他抱着那摞酒杯跳下桌子,开始给场里每个人发,不管男女老少,人手一个。有几个年轻后生接过杯子,还不信邪地放嘴里用牙咬了咬,惊叫:“真是铜的!冰凉梆硬!”

发完酒杯,莫先生又疯疯癫癫爬回八仙桌,高高举起那个铜酒壶,把它倒过来,壶口朝下对着天,大声嚷嚷:

“酒壶是有了,可还是空的呀!别急别慌,天上王母娘娘的瑶池里,仙酒多的是!等我老莫取点儿来!”

他抱着空酒壶,在窄巴巴的八仙桌上左蹦右跳,步子古怪,一会儿像猴子摘桃,一会儿像醉汉打晃,嘴里还“咿咿呀呀”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跳了好一阵,他才猛地停住,又把壶举向天,大喝一声:

“天灵灵,地灵灵,万法归我真!仙酒——来!”

说来也怪,他话音刚落,那倒提着的酒壶里,居然真传出“咕嘟咕嘟”的流水声!一股清冽喷香的酒味儿,随风飘散开来,勾得所有好酒的人直咽口水。

莫先生跳下桌,提着好像突然变沉了的酒壶,开始给每个人手里的铜杯倒酒。琥珀色的酒液从壶嘴流出来,倒进杯里,香气更浓了。不管大人小孩,每杯都倒得满满的。

可看着杯里晃荡的、香喷喷的酒,乡亲们却犹豫了。这酒来得太邪乎,谁知道喝了会咋样?

莫先生看出大家的担心,也不劝,给自己也满满倒了一杯。他高高举起杯子,对着月光看了看,然后一仰脖,“咕咚”一声,把一整杯酒灌了下去。喉咙“咕噜”一动,一滴不剩。喝完他还“哈”地吐了口气,咂吧着嘴,一脸痛快。

“好酒!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也就这样了吧!”他大声夸道。

见他喝得爽快,又没事人一样,乡亲们这才放下心。胆大的先尝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香!真香!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有人一带头,其他人也纷纷举杯。打谷场上顿时一片“滋溜”“咕咚”的喝酒声和叫好声。我记得那时我还小,也分到小半杯,偷偷舔了一口,那味道有点甜,有点辣,还有股特别的、像果子发酵的香气,确实好喝。大人们更是喝得脸红脖子粗,笑声震天。

等所有人都喝干了杯中酒,莫先生又跳上桌子,拍拍手:“好了好了,仙酒虽好,不能贪杯。今晚就到这儿,法也施了,酒也喝了,大家散了吧,都回家好好睡觉!”

众人心满意足,议论着散了,对这“莫先生”的看法一下子改观了,觉得他可能真是个有本事的奇人。

第二天一早,我们几个皮孩子跑到村头竹林边的小木屋想看稀奇,却发现屋门虚掩着,里头空荡荡的,只剩一堆干草,那人早没影了。

莫先生悄悄走了,起初村里也没太当回事。一个外乡的怪人,来去无影,不算稀奇。大家闲扯时偶尔还会提起那晚的“仙酒”,啧啧称奇。

出大事是在那年农历七月十五,鬼节的晚上。

那晚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像个大白盘子,冷冰冰地挂在村口老槐树枝头,把山村照得一片惨白。

后半夜,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哭嚎,突然撕破了山村的寂静:

“我的儿啊!铁柱!我的铁柱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睁开眼看看妈啊!”

是村西头铁柱他娘在哭。全村人都惊醒了。

铁柱,那个老实壮实、才二十二岁的后生,死了。

消息很快传开。我爹和其他几个胆大的男人去了铁柱家,回来时,个个脸煞白,眼神里全是恐惧。爹对守在家的娘低声说,那景象……太惨了。铁柱躺在自家床上,盖着薄被,看着像睡着了。可一掀被子……他肚子被整个剖开了,里面的心、肝、脾、胃……所有五脏六腑,全不见了!肚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些粘着的血丝。伤口边毛毛糙糙的,不像是刀割的,倒像是被什么野兽用爪子硬撕开的。可怪的是,床上、地上,没多少挣扎喷溅的血,铁柱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睡着的安详样儿。

我才十岁,当然不让去看。可心里直犯嘀咕:爹他们咋知道内脏是“被掏走”的?那伤口到底啥样?

没过多久,我的嘀咕就被更大的恐惧淹没了。

因为,铁柱的死,才只是个开头。

下个月圆夜,村里又一个独居老人悄没声死在家里,死相和铁柱一模一样:肚子撕开,内脏全无。

恐慌像瘟疫一样传开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都是月圆夜,都是同样的死法。死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着没一点规律。整个青石村被罩在吓人的阴影里。家家户户太阳一落就关门关窗,青壮年轮流守夜,狗也整宿不安地叫。可每到月圆夜,还是有人莫名其妙地死,防都防不住。

直到村里死了第六个人,才有老人抖着声提起来:

“你们说……会不会是……跟那个莫先生有关?他请咱们喝的那酒……”

一句话点醒了所有人。越想越不对:那莫先生来得古怪,手段邪性,那晚的“仙酒”更是闻所未闻。他走后不久,村里就开始出这事,还都是月圆夜……难道那酒里下了咒?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人,而是……

“是妖怪!”村里最有见识的徐老爷子,早年在镇上学堂当过账房,这会儿白着脸说,“那家伙肯定是妖怪变的!他用那邪酒在咱们全村人身上做了记号!月圆夜阴气最重,就是他出来吃人的时候!”

这话听得所有人汗毛倒竖。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请个真高人来救命。

离咱青石村一百多里外,有个荒了多年、近来才有点人气的“云寂寺”,寺里就住着一个又老又瞎了一只眼的老和尚,人都叫“慧明师父”。听说这老和尚有点神通,能几个月不吃不喝,常对着山石老树念经。走投无路之下,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商量,决定派人去请。

二爷爷的儿子,我堂叔,是个胆大心细的汉子,自己背上干粮,日夜不停赶去云寂寺。两天后,他真把慧明师父请回来了。

老和尚是真老了,脸上皱纹像老树皮,一只眼睛灰蒙蒙地闭着,另一只眼却亮得吓人。他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僧袍,挂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风尘仆仆的,却不见累。

他顾不上歇,只喝了碗清水,就让我堂叔领着,围着青石村慢慢地、仔细地转了一圈,尤其在村头那片老竹林边上,停了很久。他一会儿蹲下抓把土闻闻,一会儿摸摸竹竿,那只独眼利得很,好像能看透地底似的。

转完一圈,他回到村里,对着围上来、又盼又怕的乡亲,就说了两个字:

“竹妖。”

乡亲们你看我我看你:“竹……竹妖?师父,啥是竹妖?”

慧明师父盘腿坐在石头上,慢慢说:“万物有灵,年头久了,得了机缘,吸了精气,就能成精怪。竹子嘛,中间是空的,一节一节的,性子凉。你们村头这片竹林,怕是年头不短了,又得了些不该得的‘养料’(他说到这儿,独眼扫过众人,大家想起那晚的“仙酒”,都打了个冷战),里头有一株就生了灵性,成了竹妖。竹子本来没心没肺,没肝没胆,空有个样子。这竹妖成了精,就想着补全自己,所以嘛……专找活人,挖他们的五脏六腑,塞进自己身子,想长得齐全点,道行深点。”

“它吃……吃人的心肝?”有人吓得声都变了。

“就是。”老和尚点头,“月圆夜,天地间那股阴气最旺,妖怪活动最方便。它就趁这晚上出来,找被它‘酒符’标记的人,先把魂儿勾走,让人睡得死死的,再开膛破肚取内脏。因为是妖法勾魂,所以死了的人看着不痛苦,也不挣扎。”

全对上了!乡亲们又恨又怕,齐刷刷跪下:“求师父救命!除了这害人的妖怪!”

慧明师父让大家起来:“这妖怪待得年头长,又吃了‘人脏’补身子,已经成气候了,不好对付。不过既然害了人,就不能留它。”

他吩咐下去,让各家各户把存的小米都拿出来。然后他亲自在每户人家的门前、窗下,用小米撒出些奇奇怪怪的图案,像字不是字,像符不是符。一边撒,一边低声念经。撒完后,他郑重交代全村:

“今晚,不管听见外面有啥动静——风声、雨声、敲门声、哭喊声,哪怕是你们亲人的叫唤声——记住,千万别开门,千万别答应,更别跨出这米线一步!不然就是白送命,佛祖也救不了。”

天黑下来,恐惧像墨汁一样渗满了山村。家家户户早早关紧门,吹了灯,大人把孩子搂得紧紧的,青壮年握着锄头柴刀守在门后,连狗都被捂了嘴,吓得直抖。

上半夜,静得吓人。

到了半夜子时左右,怪事来了!

先是村头竹林那边,传来一阵让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好像无数竹子在被巨力拧着、掰着。接着,狂风没来由地平地刮起,那风邪性得很,不像平常的山风,它卷着沙子石头,发出尖厉刺耳的呼啸,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冤魂在哭。风声里,好像还夹着竹子猛抽的“噼啪”声,和什么重东西拖过地面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像是绕着村子转圈,在找地方钻进来。

好多人家都听见清楚的“敲门声”,不紧不慢的,甚至有的还传来学亲人说话的、急急的叫唤:“爹,开门啊,是我!”“孩儿他娘,外头冷,让我进去!”声音学得一模一样,听得人心都要碎了,差点就要去开门。可想起老和尚的交代,又看见门前那些在狂风中一动不动的小米图案,只能死死咬着嘴,捂着耳朵,任凭冷汗湿透衣裳。

这场狂风鬼哭的吓人景象,一直闹到东边天发白,村里公鸡打第一声鸣。

突然间,一切全静了。

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大伙儿一块儿做的噩梦。

太阳出来,村里安安静静的。人们提心吊胆地打开门,只见房前屋后一片乱,落叶碎石满地都是,可那些小米撒的图案,却好好的,在太阳底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那位慧明师父,连同村头竹林边那个小木屋,都没影了。只有村口老槐树下,用树枝划了几个字:

“妖已除,守本心。勿贪外物,平安是福。”

至于他到底咋降服的竹妖,用了啥法宝,跟竹妖怎么斗的法,他一句没提。村民们对着那行字磕头谢恩,然后一起动手,把村头那片老竹林砍得一棵不剩,连竹根都挖出来烧成了灰。

打那以后,青石村再没出过那种吓人事。只是每年七月十五,村里的老人还是会望着月亮叹气,叮嘱小辈:路边的野酒别乱喝,陌生人的好处别瞎拿。而那晚“莫先生”变出来的铜酒杯,在出事后第二天,全都化成了一滩又粘又臭的黑水,渗进土里,再也找不着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离开山村,见了世面,可想起这事,还是觉得后背发凉。那竹妖变的“美酒”,到底是啥玩意儿?慧明师父撒的小米,又藏着啥门道?有些界线,本来就糊里糊涂;有些代价,远不是当时一杯喝着像“甜水”的东西能付得起的。山精野怪的说法,信不信由你,可那份对不知道的东西该有的小心,总该留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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