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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发生在2003年初冬,内蒙古东部与黑龙江交界处的一片荒原地带。讲的是我一位远房二叔的亲身经历。

二叔当时四十出头,是个跑了十几年长途的货车司机,专跑内蒙古到东北这条固定线路,运送建材和农产品。那年月,这种偏远省道车少人稀,但他路熟胆大,通常也不觉得有什么。

那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晚上,大约八点多,二叔独自开着一辆满载的东风牌大货车,行驶在一条代号为“S307”的省道上。刚下过一场小雪,路面有点湿滑,但不算难走。奇怪的是,开了快二十分钟,前后竟一辆车、一点灯光都没见着,寂静得反常。荒野的夜幕厚重地压下来,只有车灯劈开前方有限的一小片黑暗。

二叔心里有点发毛,为了壮胆,他拧开了收音机,把音量调得老大,又检查了一遍车上所有的车灯——大灯、雾灯、驾驶室顶灯,全都亮着。他还特意从手扣箱里摸出一串常年携带的桃木手串,握在手心里慢慢捻着,嘴里念叨了几句老司机们常说的平安词。

又往前开了十来分钟,车灯终于照到了前方约两百米处的路边有些异样。只见一辆车歪在路基下方的土坡旁,打着双闪,旁边似乎站着两个人影。二叔精神一振,总算见到点人气了,但随即又提起了心: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出事,可麻烦了。

他减速靠近,这才看清,那是一辆墨绿色的老式切诺基吉普车,车头结结实实地撞在路边一个半埋在地里、像是旧房基的巨大水泥墩子上。撞击非常猛烈,整个前脸都瘪了进去,挡风玻璃呈蛛网状碎裂,安全气囊也弹开了,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一片狼藉。但好在,车旁的两个人看起来并无大碍。那是两个男人,一个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憨厚,穿着件半旧的呢子外套;另一个三十出头,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只是衣服上都沾着不少灰土,神情有些惊魂未定的萎靡。

二叔把货车靠边停下,打开双闪,跳下车朝他们走去,想看看是否需要帮忙。可他刚走出几步,还没靠近那辆事故车,那两个人却主动朝他快步迎了过来,边走边急切地摆手喊道:“师傅!师傅!别往那边去!您别过来!”

二叔停下脚步,疑惑道:“咋了?人没事吧?需要帮忙不?”

那年长的连忙说:“没事没事,谢谢师傅!就是我们这车……好像有点漏油,怕有火星子,您别靠太近。”他指了指歪倒的切诺基。

二叔眯眼看了看,黑乎乎的并没看见明显漏油或起火的迹象,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他也就站在原地没动。这时,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搓着手,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师傅,我们在这等了快半小时了,电话也打了,但这地方太偏,救援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您……您能不能行行好,捎我们一段?把我们带到前面有村镇或者能打到正经车的地方就行。这破车就先扔这儿,里头也没啥值钱东西了。”

二叔看了看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荒原,又看了看表,心里盘算着:往前到下一个有规模的镇子,至少还得开一个多小时。把这两人扔在这冰天雪地的野地里,确实不是个事儿。他起了怜悯心,但跑长途的警觉还在,于是仔细打量这两人。他们说话口音带着点京腔,虽然狼狈,但穿着打扮不像歹人,那辆撞毁的切诺基挂着“京A”的牌照。二叔心想,可能是来这边投资或办事的北京人,倒霉出了事故。

“成吧,”二叔最终点了点头,“上车。不过话说前头,得跑一阵子才能到有地方安置你们的地儿。”

两人千恩万谢,连忙跟着二叔爬上了高大的货车驾驶室。驾驶室后排有个简易的卧铺,两人就并排坐在了上面。二叔重新发动车子,打开暖风,继续上路。

起初,车里气氛还算正常。二叔一边开车一边搭话,问他们是哪里人、怎么回事。两人自称姓吴(年长的)和姓陈(年轻的),是附近一个北京老板投资的生态农场的员工,晚上开车要去邻县一个饲料厂谈事情,没想到天黑路滑,一时没看清,就撞上了那个“不知道啥时候冒出来的墩子”。他们回答得有条有理,语气也渐渐平静下来。

然而,开了大概十多分钟后,二叔渐渐觉得不对劲。驾驶室里越来越冷。起初他以为是心理作用,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车内居然结起了哈气!这怎么可能?暖风开关明明开着,出风口也在呼呼地送风。

“奇了怪了,”二叔嘟囔着,伸手到出风口试了试风温,“这风口吹出来的明明是热风啊!”他又摇下车窗,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灌进来,外面顶多零下七八度,但绝不该让密封性还不错的驾驶室冷成这样,尤其是暖风还开着的情况下。

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后座的两人。他们并排坐着,微微低着头,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表情。“你们觉着冷不?”二叔问道,“我这暖风是不是出毛病了?车里咋这么冷?”

后座那个姓陈的年轻人抬起头,声音有点平板地回答:“还……还行,不咋冷。”可二叔分明看到,他说话时,嘴边也飘出了淡淡的白气。

“还不冷?”二叔提高了声音,“你摸下你旁边那出风口,看是不是热的?”

两人都没有伸手去摸。姓吴的那个年长的,慢慢转过头,对着二叔,在阴影里咧开嘴,似乎笑了一下,声音有点含糊:“热的……是热的。”

二叔心里那点异样感更强了。他不再多说,专注看着前方道路,打算找个稍微宽敞点的路边停下,好好检查一下。车里的温度还在下降,那种冷不是普通的寒冷,更像是一种能穿透棉衣、钻进骨头缝里的阴湿寒气。

又坚持开了一两分钟,二叔实在受不了了,牙齿都有点打颤。他减速,开口道:“不行,忒冷了,我得靠边停下看看,别是啥……”

他话没说完,后座那个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面相憨厚的吴姓男子突然打断他,声音变得有点急,甚至带着点怪异的尖利:“不能停!师傅,别停车!开!继续开!”

二叔一愣,火气也上来了:“啥意思?我车有问题我还不能停了?你们不冷我冷啊!”

“不能停!”吴姓男子的声音更加严厉,甚至带着某种威胁的意味,“听见没有?开快点!不准停!”

二叔从后视镜里猛地看向他,昏暗的光线下,那张原本憨厚的脸,此刻似乎有些扭曲。与此同时,旁边那个姓陈的年轻人,突然伸手,一把从后面掐住了二叔的脖子!

“啊!”二叔惊叫一声,不是因为被袭击的疼痛,而是因为那只手——冰冷刺骨!简直不像活人的手,像是一块冰坨子直接按在了他的皮肤上,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你……你们手咋这么凉?!”二叔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下意识地想挣脱。

就在这时,驾驶室顶灯的光线似乎晃动了一下,二叔从后视镜里清晰地看到,后座上那两张脸的颜色变了。不再是正常人的肤色,而是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淡淡的青灰色,眼窝也似乎更深了,直勾勾地盯着他。

二叔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不是傻子,跑车走南闯北也听过不少邪乎事,此刻终于明白,自己恐怕不是救了两个落难的人,而是……搭上了什么不该搭的东西。

“你……你们到底是啥?!”二叔声音发颤,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不敢乱动。

那个年长的吴姓“人”,用那泛着青灰色的脸对着二叔,语气稍微缓和了点,但依然冰冷僵硬:“师傅……你别怕……我们……我们不害你。你……你只要别停车,一直往前开……开出这片荒地……到了有树林的地方……我们就走……求你……”

他的话语断续,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二叔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反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本能驱使着他死死踩住油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拼命往前开。

接下来的近半个小时,是二叔这辈子经历过最漫长、最恐惧的旅程。驾驶室里阴冷如冰窖,他全身冻得麻木,却冷汗涔涔。后座两个“人”再没发出一点声音,但他能感觉到那两道冰冷的视线一直钉在自己背上。他不敢回头,不敢减速,更不敢停车,只是麻木地朝着印象中前方应该有树林和村庄的方向狂奔。

终于,远处的地平线上,开始出现连绵的、黑黢黢的轮廓——那是荒原边缘的防护林带。二叔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小心地问:“二位……前、前面有林子了……是、是那儿吗?”

后座传来那个年长者的声音,似乎也松了口气:“对……到了……停车吧。”

二叔如蒙大赦,赶紧在靠近林带的路边稳稳停下。车还没停稳,后座车门就“咔哒”一声被打开了,那两个“人”悄无声息地溜下了车,很快消失在路旁浓密的灌木丛和树林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二叔瘫在驾驶座上,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神。他摸了摸脖子被掐过的地方,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股钻心的寒意。他不敢久留,重新发动车子。大货车载着重货,起步缓慢,加上二叔惊魂未定,车开得比平时慢了不少。

往前开了大概不到十分钟,后方突然射来两道雪亮的车灯,一辆黑色的奥迪A6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并与二叔的货车并行。奥迪副驾驶的车窗摇下,一个穿着皮夹克、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探出头,朝着二叔这边大声喊着什么,风声和货车噪音太大,听不真切,但看手势似乎是让他停车。

二叔心里又是一紧,今晚这是没完没了了?他本不想理会,但那奥迪紧紧贴着,车里的人神情焦急,不断做着手势。二叔犹豫再三,看到前方路边有一小片相对开阔的硬化地面,最终还是慢慢将车靠边停下,但没熄火,手也悄悄摸向了座位下的防身铁棍。

奥迪也停下了,车上下来三个人。除了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还有一个稍年轻些、穿着考究西装的男人,以及一个被两人隐隐护在中间、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妇人。老妇人穿着朴素,甚至是有些破旧的深蓝色棉袄棉裤,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面色黝黑,布满皱纹,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有神,此刻正紧紧盯着二叔。

皮夹克男人快步上前,语气急促地问:“师傅!打扰了!请问您刚才在路上,有没有看见两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四十多一个三十多,可能在路边拦车?”

二叔心里咯噔一下,迟疑地点了点头:“看……看见了。大概……大概二三十分钟前,我捎了他们一段,就在前面那片林子边上下车了,钻进林子里去了。”他指了指后方。

“什么?你让他们上车了?!”那老妇人一听,脸色一变,猛地走上前来,不由分说,目光锐利地上下扫视着二叔,尤其在他脸上和脖子上停留了片刻。

二叔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咋……咋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语气严肃:“这位大兄弟,我看你是个实在人,跟你直说了吧,你别害怕。你刚才拉的那两个,不是人。是‘跑岔了路’的东西。我是专门看管这一片,防着它们扰人的。它们是不是碰着你了?”

二叔腿一软,差点坐地上,结结巴巴地把车上发生的怪事说了,尤其提到那只冰凉的、掐他脖子的手。

“把你脖子露出来我看看。”老妇人说。

二叔战战兢兢地侧过身,借着车灯和奥迪的车灯,老妇人仔细看了看他的脖颈侧面。旁边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立刻从车里拿出一面小化妆镜,递给二叔。二叔对着镜子一照,吓得魂飞魄散——在他脖颈侧后方,赫然有一个清晰的、紫黑色的手印!五指清晰,但指形细长怪异,比常人手印小一圈,微微肿起,周边的皮肤都透着不祥的青黑色。

“这……这是……”二叔声音都抖了。

“阴气侵体,留下了印记。不及时处理,轻则大病一场,重则……”老妇人没说完,摇了摇头。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符纸。她挑出一张,递给二叔:“把这个,用你车上的水,烧成灰,兑水喝了。记住,要离我们远点再弄,心要诚。喝了就没事了,这印子得过些日子才能慢慢消干净。”

二叔此刻哪还敢不信,连忙双手接过,千恩万谢。

老妇人又嘱咐了几句,便带着两个男人上车,奥迪车很快掉头,朝着二叔来时的方向,也就是那两人消失的林带疾驰而去,显然是去“处理”了。

二叔不敢耽搁,依言向前开出一段距离后,停车,用车上喝水的搪瓷缸子,小心翼翼地将那符纸点燃。符纸燃烧得很慢,火焰呈幽蓝色,没什么烟,烧完的灰烬是纯白色的。他将灰烬倒入半缸子凉白开里,灰烬竟迅速溶解,水变得清澈。他一咬牙,仰头灌了下去。水没什么怪味,只有一点淡淡的草木灰气息。喝下去不久,就觉得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起,慢慢扩散到四肢百骸,驾驶室里那残留的阴冷感也随之消散了不少,脖子后的刺骨寒意也减轻了。

第二天,二叔返程时,特意在白天经过昨晚的事发地点。他放慢车速,仔细查看路边。哪里有什么撞毁的吉普车?更没有什么巨大的水泥墩子。那段路基下只有一片荒草和零星积雪,平坦得很。他脊背一阵发凉,明白昨晚看到的事故现场,恐怕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是那俩“东西”为了引他停车而弄出来的幻象。

他脖子后的紫黑色手印,过了足足一个多月才完全消退,但喝下符水后的当晚,就没有再恶化或带来其他不适。这件事成了二叔跑车生涯中最诡异、也最后怕的经历,从此以后,他深夜在荒僻路段遇到人拦车,尤其是那种看起来出了“事故”的,再也不敢轻易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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