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私作坊在睢阳城西的一处杂院里,两扇木门斑驳不堪,推开时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
刘弥第一次踏进去时,差点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和煤烟呛得后退——院子里堆着半人高的铁矿石,锈迹斑斑,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工匠正蹲在土炉前,用蒲扇往炉里扇风,火星子溅在他们黧黑的胳膊上,浑然不觉。
“这是张铁匠和李铁匠,”
王二在旁边低声介绍,“都是在王府干了一辈子的老人,手艺没得说,就是脾气倔。”
张铁匠抬头看了眼刘弥,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耐:“世子大驾光临,是又要打什么新奇玩意儿?小老儿这作坊,可经不起折腾。”
刘弥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草包”名声早有耳闻,也不恼,只蹲在土炉旁,指着里面暗红的铁水笑道:“张师傅说笑了,我来是想跟二位学打铁的。”
这话让两个老工匠都愣住了。
李铁匠放下蒲扇,上下打量着他:“世子莫不是拿小老儿寻开心?您这细皮嫩肉的,哪禁得住这炉火烤?”
“我是认真的。”
刘弥从怀里掏出那本《农村小型盐铁加工技术》,翻到“土法炼钢”那一页,“我这里有个法子,说能让铁变得更硬更韧,只是不知道怎么弄,想请二位师傅帮忙。”
张铁匠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立马皱起来:“这画的是什么?风箱不像风箱,炉子不像炉子……还有这字,弯弯曲曲的,是胡文?”
刘弥早有准备,指着图上的锅炉说:“这叫‘立式锅炉’,不用人力扇风,烧起来比土炉旺十倍。您看这里,铁矿石要先打碎,用清水淘洗三遍,把泥沙洗掉……”
他一边说,一边凭着记忆里的知识解释——其实他自己也半懂不懂,只能把书上的步骤拆成大白话,比如“控制炉温”说成“烧到铁水发白就添煤”,“添加锰矿石脱硫”说成“加这种黑石头能去铁里的火气”。
两个老工匠起初只当听个新鲜,可听着听着,脸上的不屑变成了凝重。
张铁匠干了四十多年铁匠,知道铁里的“火气”(杂质)是最难除的,刘弥说的“淘洗矿石”“分层添煤”,虽然法子古怪,倒像是那么回事。
“世子,”
张铁匠迟疑着开口,“您说的这锅炉,真能比风箱还管用?”
“试试不就知道了?”
刘弥笑了,“材料我来想办法,您二位帮我打出来,若是不成,工钱照给;若是成了……”他顿了顿,“我请二位师傅当这新作坊的管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虽然觉得这事悬乎,但“管事”的名头还是让两个老工匠动了心。
加上刘弥态度恳切,每天准时来作坊蹲点,不是帮忙搬矿石,就是拿着书跟他们比划,倒让他们渐渐放下了戒心。
最难的是凑材料。
王府私作坊里只有些废铁和破铜,想做锅炉需要的厚铁板根本没有。
刘弥咬咬牙,把自己房里的铜壶、铁炉全拆了,又让王二把世子府里不用的旧家具卖掉,才勉强凑够了铁板。
鼓风机需要的皮袋找不到,他就让人用牛皮缝了三个大口袋,用木杆连着活塞,硬生生造出个“人力风箱”。
头一个月,几乎全在失败中度过。
锅炉烧了三天就炸了,滚烫的铁水溅出来,差点把张铁匠的胳膊烫废;淘洗过的矿石炼出来的铁,反而比原来更脆;好不容易炼出一块像样的钢,敲打时“啪”地断成了两截。
李铁匠泄了气,蹲在地上抽烟:“世子,我看这事不成。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刘弥也急得满嘴燎泡,但他知道不能放弃。
他翻遍了那本书,终于在附录里找到一行小字:“土法炼钢需控制碳含量,捶打时要沾水降温。”
“沾水!”
他突然跳起来,“张师傅,下次捶打的时候,试试往铁上泼冷水!”
张铁匠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了。当烧得通红的铁块被浸进冷水,发出“滋啦”的声响,冒出一团白雾时,奇迹发生了——原本容易断裂的铁,竟然变得柔韧起来,捶打时发出清脆的“当当”声。
“成了!”
李铁匠眼睛亮了,“这铁……这铁不一样了!”
有了第一次成功,后面就顺多了。
两个老工匠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跟着刘弥的“图纸”改造熔炉,调整煤和矿石的比例,甚至自己琢磨出了“分层淬火”的法子。
刘弥则每天抱着书啃,把里面的化学公式转换成“加多少炭能让铁更硬”“加多少石粉能去锈”,虽然解释得驴唇不对马嘴,倒也歪打正着。
两个月后,当睢阳城里的槐树落了一地白花时,作坊里终于炼出了第一炉像样的精钢。
那钢块泛着青黑色的光泽,敲上去声音浑厚,用锉刀锉过,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张铁匠拿着钢块,手都在抖:“打了一辈子铁,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料……”
刘弥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当即拍板:“打刀!”
张铁匠和李铁匠牟足了劲,用新炼的精钢打造了五柄长刀。
刀身狭长,刀刃磨得寒光闪闪,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看着就比王府护卫用的环首刀精致得多。
试刀那天,刘弥特意请了王将军。
校场上,五个护卫握着新刀,对面站着五个拿着普通环首刀的卫兵。
王将军站在高台上,沉声道:“劈!”
十柄刀同时扬起,又同时落下,“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所有人都愣住了。
护卫手里的精钢刀完好无损,刀刃依旧锋利;而卫兵手里的环首刀,刀刃竟然崩开了一个大口子!
“再来!”
王将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又是几次对劈,结果都一样——普通环首刀要么崩口,要么直接断成两截,而精钢刀连个划痕都没有。
最后,一个护卫试着用精钢刀劈向旁边的铁柱,只听“噗”的一声,铁柱上竟然被劈出一道深深的凹槽!
校场上一片死寂,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护卫们看着手里的刀,眼睛里像燃起了火;王将军从高台上走下来,拿起一柄精钢刀,掂量了掂量,又用手指弹了弹刀身,听着那清越的声响,久久没有说话。
刘弥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平静的笑。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几柄刀的胜利。
这是知识的胜利,是2025年的工业文明,在181年的土地上,发出的第一声响亮的宣告。
“世子……”
王将军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刀……真是用你说的新法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