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文会上的“点墨成韵”,让顾九歌在青麓书院乃至周边文林中的声望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如今她走在书院中,遇到的无论是学子还是先生,目光中除了原有的敬仰,更多了几分近乎看待“行走的传奇”般的色彩。
不过顾九歌本人对此浑不在意。文会之后,她反而更加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听竹小筑,消化那次引动文气共鸣带来的收获。神力稳步提升,对《万界锚点观测录》的参悟也似乎因心境愈发沉静而有了新的进展,书页上那些流动的符号,在她眼中渐渐不再仅仅是图案,而是开始与书院中流动的“文气”、与天地间某种无形的韵律产生关联。
七七依旧过着它慵懒而尊贵的“院宠”生活。只是它如今的活动范围更广了些,有时会消失大半天,不知溜达到书院哪个角落去“体察民情”,回来时,偶尔会带给顾九歌一些零碎的信息——比如哪位先生最近在研究什么晦涩的典籍,哪几个学子在为了某个学术问题争论不休,又或者,书院后山的某片竹林里,新长出了一窝味道不错的竹荪。
这日,松溪山长再次来访,神色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不似往常那般云淡风轻。
“顾先生,近日住得可还习惯?”他照例寒暄,目光却扫过小院,仿佛在确认什么。
“甚好,多谢山长挂怀。”顾九歌为他斟上清茶,看出他心有旁骛,便直接问道,“山长今日前来,似乎有事?”
松溪先生轻叹一声,放下茶杯:“实不相瞒,确有一事,或许需劳动先生。”
原来,青麓书院虽以治学闻名,但也需遵循朝廷规制。每隔数年,朝廷便会派遣“监察学政”至各大学院巡视,考核学风、检视藏书、甚至抽查学子课业。此次前来的李学政,是朝中有名的“铁面御史”出身,为人刚正不阿,但也……有些不近人情,尤其不喜在他看来是“奇技淫巧”或“空谈虚理”的东西。
“听闻李学政已在路上,不日便将抵达。”松溪先生眉宇间带着忧色,“老夫并非担心书院学问经不起查验,只是……顾先生您在此处,风姿卓绝,非常人所能及。加之日前文会上那般……神通展现,恐已传入李学政耳中。老夫是怕,他若以此为由,认为书院学风浮夸,沾染了方外之道,于书院清誉有损啊。”
顾九歌听明白了。这是担心她这个“非正常存在”引来官方关注,给书院带来麻烦。
她尚未开口,趴在石桌上假寐的七七却掀开眼皮,懒洋洋地传音道:“一个凡俗学官罢了,也值得烦恼?若他聒噪,让他做个三天噩梦,自然就老实了。”
顾九歌轻轻瞪了它一眼,示意它别添乱。她沉吟片刻,对松溪先生道:“山长不必忧心。九歌自有分寸,不会让书院为难。李学政来时,我回避便是。”
她本就不喜应酬,借此机会在听竹小筑闭门谢客,专心修炼,倒也正合她意。
松溪先生却摇了摇头:“避而不见,反倒显得心虚。老夫之意,是希望顾先生届时能以寻常书院先生的身份,参与接待。只需……稍敛风华,如寻常饱学之士一般应对即可。以先生之才学,应对李学政的学问考校,定然不在话下。”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李学政虽严苛,却也惜才。若他能认可先生的真才实学,或许反能成为一桩美谈。”
顾九歌明白了松溪山长的意思。他是想让她“藏拙”,以符合此世规则的“才学”来应对,既保全书院,也算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可。”她点了点头。这对她而言并非难事。扮演一个学问渊博的才女,比扮演神明要简单得多。
三日后,监察学政李振纲的车驾抵达了青麓书院。
李学政年约五旬,面容严肃,法令纹深刻,眼神锐利如鹰,一举一动都透着官威与刻板。他抵达后,并未多做休整,立刻便在松溪山长的陪同下,开始了巡视。
检视藏书楼,抽查学子经义背诵,观摩课堂讲授……整个过程,李学政都面无表情,偶尔提出几个刁钻的问题,让陪同的几位博士都冷汗涔涔。
终于,一行人来到了为迎接他而设的接风宴席上。席间,李学政的目光几次扫过坐在末席、气质依旧出众但已刻意收敛了神韵的顾九歌。
“这位便是近日名声在外的顾大家?”李学政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宴席瞬间安静下来,“听闻顾大家画艺通玄,能‘点墨成韵’,不知可否为本官解惑,此等技艺,师承何门?所依何理?”
话语中的质疑意味,毫不掩饰。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看向顾九歌。
顾九歌从容起身,施了一礼,声音平稳清澈:“回学政大人,技艺小道,无非熟能生巧,加以心领神会罢了。所谓‘点墨成韵’,不过是学子们夸大之词,当不得真。民女所学,无非是前人笔墨,略加己意,并无特异之处。”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将之前的“神异”归为熟能生巧与个人感悟。
李学政显然不信,追问道:“哦?那不知顾大家对《历代名画记》中‘气韵生动’一说,有何高见?”
这是要考校她的理论根基了。
顾九歌不慌不忙,引经据典,从谢赫六法谈到顾恺之的传神论,言辞精准,理解深刻,却又完全立足于这个世界的画论体系之内,没有丝毫逾越。
她侃侃而谈,声音如玉磬,逻辑清晰,见解独到,不仅回答了李学政的问题,更隐隐展现出极为扎实深厚的学识功底。
席间诸位先生听得频频颔首,连松溪山长眼中都露出赞赏之色。
李学政严肃的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一些。他虽古板,却并非不学无术之辈,能听出顾九歌是真有学问,并非徒有虚名。
“看来顾大家并非只知炫技之辈。”他微微颔首,算是初步认可,“学问之道,终究要落在实处。”
一场潜在的危机,似乎被顾九歌凭借真正的“学识”化解了。
然而,就在宴席气氛稍缓之时,异变突生!
一名随李学政前来、负责护卫的武官,似乎多饮了几杯,带着几分酒意,看向顾九歌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与一丝轻浮。他借着敬酒的机会,摇摇晃晃地走到顾九歌席前,粗声道:“顾大家不仅才学高,这容貌更是……嘿嘿,不知可愿为本将军研磨铺纸,单独画上一幅?”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这已近乎调戏!
松溪山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李学政也皱紧了眉头,正要呵斥。
却见顾九歌神色未变,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轻轻抚摸着怀中不知何时又蜷缩起来的七七。
而那只白猫,却缓缓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冷冷地盯了那武官一眼。
没有怒吼,没有炸毛。
但那武官却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大恐怖攫住了他!他仿佛看到尸山血海,看到星辰陨落,看到自己被无尽的虚空吞噬!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直接瘫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指着七七,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全场再次死寂。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突然失态的武官,又看看依旧平静的顾九歌和她怀中那只慵懒的白猫。
李学政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最终落在顾九歌身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他久经官场,自然看出那武官的失态绝非寻常,定然是感受到了什么极端可怕的事物。而源头……
顾九歌这才缓缓起身,对着李学政和松溪山长微微一礼:“这位军爷想必是酒力不胜,失态了。还是早些扶下去休息为好。”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李学政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怀中那只重新闭上眼睛假寐、仿佛人畜无害的白猫,最终挥了挥手,让人将瘫软的武官扶了下去。
经此一闹,宴席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李学政不再多言,匆匆结束了宴席。
后续的巡视,他依旧严肃,但对顾九歌,却再未主动提及半句,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与忌惮。
顾九歌乐得清静。她知道,这小小的风波并未过去,那位李学政,恐怕已经将她,尤其是将七七,记在了心里。
不过,她并不在意。只要不明着破坏此界规则,些许猜忌,无关紧要。
听竹小筑内,七七舔了舔爪子,传音道:“便宜那莽夫了,若非怕给书院惹麻烦,岂是吓他一吓就能了事的?”
顾九歌笑了笑,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
“无妨。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且看看,这风,还能吹起多大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