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政的巡视最终有惊无险地结束了。那位被七七一眼吓破胆的武官,事后只推说是突发恶疾,对当晚之事讳莫如深,李学政虽心中存疑,但苦无实证,加之顾九歌之后言行举止皆合乎规范,学问扎实,他也只能将那份惊疑压在心底,带着满腹的困惑离开了青麓书院。
书院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顾九歌的生活节奏依旧。授课,静修,品茗,观竹。她对画苑学子的教导越发得心应手,不再局限于“意在笔先”的玄理,也开始系统地指点一些精妙的技法,但总能在技法传授中,融入对意境、气韵的追求,使得画苑学子的作品在形与神之间找到了更好的平衡。
她的名声,不再仅仅依靠那惊世骇俗的“点墨成韵”,而是通过学子们一幅幅日渐灵动的画作,通过她与书院其他先生交流时展现的渊博学识,如同墨滴入水,缓缓而坚定地向外扩散。
偶尔有慕名而来的外地文人,带着几分考校之意前来拜会,往往在与她一番交谈,或观摩了画苑学子的作品后,便会心悦诚服,感叹“盛名之下无虚士”。甚至有人将她的只言片语或对某些画论的见解记录下来,私下传抄,被称为“顾氏语萃”,在文人小圈子里悄然流传。
这一日,顾九歌正在听竹小筑内,于石桌上铺开《万界锚点观测录》,结合近日对书院文气的感悟,尝试理解书页上一组尤其复杂的、仿佛代表着“信息流转与固化”的符号。七七则趴在一旁,爪子下按着一片被它用【虚空潜行】从后山某棵古茶树顶梢“摘”下来的嫩叶,玩得不亦乐乎。
松溪山长再次来访,这次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手中还拿着一封鎏金请柬。
“顾先生,好事,好事啊!”他将请柬放在石桌上,“这是‘兰台文社’发来的请柬,邀请先生参加下月在州府举办的‘兰台雅集’。”
“兰台文社”是本州乃至周边几州最具影响力的文人结社,社员非富即贵,或是学问大家,或是一方名士。其举办的“兰台雅集”更是文坛盛事,能收到请柬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兰台雅集?”顾九歌对此并无兴趣,她只想安静修炼。
“先生莫要推辞。”松溪山长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劝道,“此雅集非同小可,届时不仅名士云集,更有数位致仕的阁老、翰林与会。先生之才,困于书院一隅,实在可惜。借此机会,扬名立万,让天下文士皆知我青麓书院有顾大家坐镇,于书院,于先生,皆是美事。况且……”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听闻此次雅集,与编纂《四库拾遗》有关,朝廷欲搜集民间遗珠,先生若能在雅集上展露锋芒,或许……能为书院争取到参与编撰的机会,这可是流芳百世之功啊!”
顾九歌依旧神色淡淡。流芳百世于她如浮云。但她注意到,当松溪山长提到“搜集民间遗珠”时,她怀中的《万界锚点观测录》似乎微不可查地波动了一下。而七七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搜集遗珠?”七七传音道,“听起来像是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说不定,能碰到些蕴含特殊规则之力的古物残片?对你理解这本书有帮助。”
顾九歌心中微动。确实,她参悟《万界锚点观测录》正需要更多的“样本”和“参照物”。若这雅集真能接触到一些不为人知的古籍或古物,或许是个机会。
见她意动,松溪山长趁热打铁道:“先生放心,雅集之上,无非是吟诗作对,品评书画,以先生之能,定然游刃有余。老夫会亲自陪同先生前往,一切琐事,皆由书院打理。”
顾九歌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既如此,便有劳山长了。”
“好!好!”松溪山长大喜过望,仿佛已经看到青麓书院在雅集上大放异彩的场景。
接下来的日子,顾九歌依旧如常,并未为雅集做任何特殊准备。倒是书院上下,因为此事平添了几分喜庆与期待。画苑的学子们更是与有荣焉,作画时都格外卖力,仿佛生怕丢了先生的脸面。
期间,倒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
书院有位姓王的年轻学子,家境贫寒,但于画道上颇有天赋,尤其擅长画竹,只是笔下之竹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寒酸气,拘谨而少风骨。他曾鼓起勇气向顾九歌请教。
顾九歌没有点评他的画,只是某日放学后,带他去了书院后山那片最茂盛的竹林。
时值黄昏,夕阳余晖将竹林染上一层金红。山风掠过,万竿修竹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如同海浪。
“看。”顾九歌指着竹林,“看它们的姿态,看它们在风中的韧性,看阳光穿过竹叶的斑驳,看新笋破土而出的力量。竹之魂,不在于形,而在于其‘虚心’、‘有节’、‘千磨万击还坚劲’的本质。你心中若有丘壑,笔下自有山河;你心中若存风骨,竹便不会弯腰。”
她声音平静,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王学子怔怔地看着竹林,看着那在风中肆意舒展、宁折不弯的万千翠竹,又想起自己因家贫而时常感到的卑微与局促,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击碎了,又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滋生。
良久,他对着顾九歌深深一揖,一语不发,转身离去。
数日后,他呈上一幅新作的墨竹图。画中之竹,挺拔遒劲,枝叶舒展,虽笔墨依旧稚嫩,但那贯穿始终的昂扬气节与不屈风骨,却让所有见到此画的人都为之动容!
松溪山长见到此画,抚掌赞叹:“此子,开窍矣!”
王学子更是对顾九歌感激涕零,几乎视若再生父母。而顾九歌,只是在他送来画作时,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对她而言,这不过是随手为之的点拨。但此事在书院中传开,更坐实了她“善启人心”的名声。连带着,汇聚到她身上的文气,也似乎更加灵动,带着一种“教化”与“启迪”的意味,让她对“文以载道”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出发前往州府参加兰台雅集的日子转眼即至。
马车缓缓驶出青麓书院,顾九歌与松溪山长同乘一车,七七依旧慵懒地趴在她膝上。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青山白墙,顾九歌目光平静。
她对此行并无太多期待,只当作一次寻常的外出。却不知,这场汇聚了江南文坛菁英的雅集,将会因为她的到来,掀起怎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