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叹息”的余韵在山谷间回荡了足足半分钟才渐渐消散。空气粘稠得像是浸了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青云观周围的净化光幕剧烈波动,原本青碧的色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暗红侵蚀。
“最多还能撑三个时辰。”青云子掐指估算,脸色凝重如铁,“三个时辰后,阵破山污,此地将不复清净。”
三个时辰。六小时。
顾九歌目光扫过庭院中的众人:伤痕累累的刘猛、疲惫却强撑的张昀、惶恐不安的李莉和小赵、沉默观察的老王小陈,还有守在最偏净室内的苏晚和两个依旧昏迷的实验体。再加上新来的周毅三人——地质队员们眼中除了恐惧,还有一丝未熄灭的执着。
最后,她的视线落回手中的斩浊剑和青云髓上。
剑身微颤,髓玉生光,两者皆在呼应她心底那份决绝。
“道长,”顾九歌开口,“我需要你的帮助。”
---
丹房内,炉火重燃。
不是炼丹炉,而是青云子先师留下的那座半人高的“铸剑炉”。炉身以青石垒成,内壁嵌着九块山灵玉碎片,炉火并非凡火,而是引地脉灵气转化而成的“净火”——燃烧时无烟无焰,只有纯净的青白色光晕。
“你要重铸此剑?”青云子看着顾九歌将斩浊剑平置炉中。
“不是重铸,是‘开刃’。”顾九歌将青云髓置于剑身之上,“这把剑本就有斩浊之能,但它是守成之器,剑意内敛。如今浊潮已至守无可守的地步,需要的是能撕裂黑暗的锋芒。”
她看向周毅:“地质队应该有地质锤和岩芯取样用的金刚钻头吧?”
周毅点头,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工具袋。顾九歌挑出一把特制的合金地质锤,锤头呈锥形,边缘锋利,又选了两根硬度极高的金刚石钻头。
“这些……”青云子有些不解。
“林文远在石板里说,要对抗浊气,需用‘此界至坚至锐之物’。”顾九歌将地质锤和钻头一并放入炉中,与剑、玉并列,“山灵玉至纯,陨铁至坚,但都缺一丝‘破甲’的锐气。地质队常年勘探地脉,他们的工具最懂如何‘凿开顽固’。”
炉火渐旺。
青云子盘坐炉前,双手结印,开始以观中秘传的“净火诀”催动炉内火焰。青白光晕包裹住炉中四物,高温让空气扭曲,但奇怪的是,炉外感受不到丝毫热度,反而有清凉之意弥漫。
顾九歌在炉对面坐下,双手平伸,掌心向下,悬于炉口上方。
她没有念咒,没有结印,只是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沉入炉中。
神识如丝,探入火焰深处。
她“看”到了:斩浊剑内部的净化阵法在高温中缓缓舒展,像沉睡的经络被唤醒;青云髓化作液态的青碧光流,渗入剑身每一条纹理;地质锤和钻头开始熔化,但它们的“特性”没有消失——那股专为凿穿岩层而生的“破坚执念”,被神识剥离出来,凝成两缕银白色的锋芒,与青碧光流交织、融合。
这不是普通的铸剑。
这是将四种不同性质、不同来源的“概念”——净化、守护、破坚、锐利——强行熔铸为一体的规则重构。
炉火越来越亮,丹房内青白交织的光芒几乎让人睁不开眼。青云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维持净火对他的消耗极大。周毅三人退到门外,却忍不住屏息凝视。
不知过了多久,炉中突然传出一声清越的剑鸣——
嗡!
剑鸣声中,炉火骤熄。
烟雾散去,炉中只剩一剑。
剑还是那把三尺青锋,但剑身已从青灰色转为半透明的青玉色泽,内部仿佛有星河流动。剑刃并未开锋,但剑尖处凝聚着一点极细微的银白寒芒,只看一眼就觉得双目刺痛。
最奇特的是,剑格(护手)处,天然形成了一枚云纹与星图交织的印记,正缓缓散发着与青云髓同源的净化波动。
顾九歌伸手,握住剑柄。
刹那,剑身光华内敛,所有异象尽数收束,仿佛只是一柄普通的青玉长剑。但她能感觉到——剑的重量变了,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某种“存在感”的重量。这把剑现在成了她肢体的延伸,剑中熔铸的四种概念,都成了她可以调用的“规则”。
“此剑……”青云子声音微颤,“已成‘道器’。”
顾九歌起身,挥剑虚斩。没有动用灵力,只是简单的下劈动作。
剑锋所过之处,空气中残留的浊气被无声斩开,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青碧轨迹。轨迹边缘,暗红浊气试图重新合拢,却像是被无形屏障阻隔,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
“可以了。”顾九歌收剑归鞘——剑鞘是青云子临时用一根雷击木掏空制成的,虽然简陋,却意外地与剑身气息相合。
她走出丹房,天色已近黎明。但天空不是破晓的鱼肚白,而是更深的紫红色,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腐败的血浆里。
山脚下的净化光幕又黯淡了一分。
“周毅,”顾九歌看向地质队长,“旧钢厂的具体位置、内部结构、可能的出入口,全部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周毅取出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屏幕已经碎裂,但还能勉强开机。他调出一张矿区地形图,放大到旧钢厂区域:
“钢厂是二十年前废弃的,地表建筑大部分已经坍塌,但地下部分保存相对完好。我们半年前做过一次地质雷达扫描,发现地下三十到五十米处,有大规模的、非自然形成的空洞结构。”
他用手指在屏幕上划出几条通道:“主要出入口有三个:原厂区办公楼的地下室通风井、废料转运隧道、以及一个疑似紧急撤离用的竖井。但根据我们之前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景象……这些入口应该都被‘他们’控制了。”
“他们?”张昀问。
“那些念诵的人。”小夏插话,声音发紧,“我们当时躲在钢厂外围的废墟里,用夜视仪看到……至少有上百人,穿着统一的暗红色长袍,围着一个巨大的深坑跪拜。坑里就是那个发光的‘巢’。”
老熊补充:“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被控制的丧尸或者实验体……眼神是清醒的,动作是自愿的。就像是……信徒。”
顾九歌与青云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自愿的信徒,远比被迫的怪物更可怕。因为他们有组织、有目的、有狂热的执行力。
“钢厂距离这里多少公里?”顾九歌问。
“直线距离大约一百二十公里,但实际路线要绕开几个污染重灾区,至少一百五十公里。”周毅计算着,“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和路况,开车过去至少需要三小时——前提是不遇到大规模尸群或那些怪物。”
“三小时……”顾九歌看向北方,“那正好。”
她转身走向厢房区,在净室门外停下。苏晚正坐在门边,背靠墙壁,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顾九歌说。
苏晚站起身:“你说。”
“我走之后,这座山的净化阵法会加速崩溃。浊气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尤其是从北方——‘摇篮’会优先吞噬这片最后的净土。”顾九歌凝视着她,“我要你留在这里,协助青云子道长维持阵法核心。”
苏晚一愣:“我?我连阵法的原理都不懂……”
“不需要懂原理。”顾九歌将手按在她肩上,“你体内现在有净化与污染的平衡态,这种状态本身,就是最天然的‘净化节点’。你只要坐镇阵眼,将你的气息与山灵玉碎片共鸣,就能大幅延缓阵法的崩溃速度。”
“能延缓多久?”
“不知道。也许半天,也许一天。”顾九歌如实说,“但哪怕多撑一小时,山下的那些村民就多一小时撤离的时间。”
苏晚这才知道——青云观所在的山脚下,居然还散居着几十户人家,大多是老人和孩童,末日爆发后一直靠着道观的净化场苟延残喘。
“道长之前没说……”她看向走来的青云子。
“说了又如何?”青云子苦笑,“他们走不了多远,离开这座山的庇护,外面的浊气会让他们在几小时内变异。与其让他们在恐惧中逃亡而死,不如让他们在清净中度过最后时光。”
顾九歌摇头:“现在有了新的可能。”
她看向周毅:“地质队应该有越野车吧?”
周毅点头:“两辆,就藏在山南五公里的一个废矿洞里。油料充足,车况也还行。”
“好。”顾九歌下达指令,“刘猛、张昀,你们俩开一辆车,带上李莉、小赵、老王、小陈,还有那两个实验体,护送山下的村民往东南方向撤离。周毅,你和你的队员开另一辆车带路——你们熟悉地形,知道哪里相对安全。”
“顾姐你呢?”张昀急问。
“我去旧钢厂。”顾九歌说得轻描淡写,“毁了那个‘巢’,至少能延缓‘母神降临’的速度,给你们争取更多撤离时间。”
“我也去!”刘猛挣扎着想站起,但腿上的伤口让他踉跄了一下。
“你现在的状态,去是送死。”顾九歌按住他,“护送村民同样重要。而且——”
她看向青云子:“道长,可否借观中丹药一用?能让刘猛暂时恢复行动力的那种。”
青云子沉吟片刻,走回丹房,取出一个青瓷小瓶:“这是‘续断散’,药效霸道,能激发潜力、压制伤痛,但药效过后会虚弱三日,且可能留下暗伤。”
刘猛一把抓过药瓶:“总比当废人强!”
顾九歌没再劝阻。她转向苏晚,最后交代:“记住,阵眼在古井底部。你去那里打坐,什么都别想,只需要感受体内那种平衡,然后将它‘放’出去,让整座山的灵气跟着你呼吸。”
苏晚重重点头。
---
黎明前的黑暗最深浓时,两辆越野车悄然驶离青云观。
第一辆车由周毅驾驶,副驾坐着老熊,后座是小夏和部分村民代表——几个相对健壮的老人,他们负责指引其他村民到预定集合点。这辆车将先行探路,确认安全后再发信号。
第二辆车由服下续断散的刘猛驾驶,虽然脸色苍白,但手很稳。张昀在副驾,后座挤着李莉、小赵、老王、小陈和两个依旧昏迷的实验体。剩下的三十多个村民将徒步跟随车辆——距离不远,只有五公里到废矿洞,那里有地质队藏匿的更多物资和几辆还能用的农用车。
顾九歌站在山门处,目送车灯消失在蜿蜒山道尽头。
青云子走到她身侧,递来一个布包:“干粮、水、还有三张‘净尘符’。虽然对你可能用处不大,但聊胜于无。”
顾九歌接过布包,系在腰间。斩浊剑斜背身后,剑鞘的雷击木传来微弱的酥麻感,像是在积蓄着什么。
“道长保重。”她说。
“你也是。”青云子稽首,“若事不可为……不必逞强。此界命数,或许本就该绝。”
顾九歌摇头:“命数不是用来认的,是用来改的。”
她转身,迈步下山。不是走车道,而是直接跃入山林,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黎明前的暗影中。
青云子站在山门口,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低声诵了句道号。
“无量天尊……”
“愿你这道‘春雷’,真能惊醒这浑浊天地。”
---
山林间,顾九歌的速度极快。
斩浊剑背在身后,剑身散发出的净化波动自动驱散了沿途的浊气,让她行进时几乎没有阻力。七七蹲在她肩上,琥珀瞳孔在黑暗中像两盏小灯,不断扫描着前方道路。
主人,正前方两公里,有大量生命体聚集。七七预警,不是丧尸……是人类,但气息很杂乱,有些像信徒,有些像……被控制的傀儡。
顾九歌身形一顿,跃上一棵高树,借着晨曦微光望去。
前方是一片废弃的村庄,大约有二十几栋房屋,但此刻,村中空地上聚集了至少两百人。他们分成两拨:一拨穿着暗红长袍,跪在地上朝着北方叩拜,口中念念有词;另一拨则衣衫褴褛,手脚被捆,像牲口般被驱赶到村子中央的一个大坑旁。
坑里,暗红色的光芒在涌动。
“他们在准备活祭。”顾九歌眼神冰冷。
她刚要行动,七七突然低呼:等等!那些人质里……有熟悉的气息!
顾九歌凝神感知,随即瞳孔一缩——
那些人质中,有七八个穿着地质队制服的人!
而且其中一个,虽然满脸血污,但她认得出来——
那是林文远。
三年前失踪的地质队长,此刻正被捆得结实实,拖到了坑边。一个穿着暗红长袍、头戴骨质面具的高大男人,举起一把扭曲的仪式匕首,对准了他的心脏。
匕首落下前的瞬间,林文远突然抬起头,望向顾九歌所在的方向。
隔着数百米,隔着黎明前的黑暗,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对顾九歌点了点头。
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来。
像是在说——
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