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个过程。
慢慢拉弓。
缓缓放弓。
动作单调,枯燥,却蕴含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每一次弓弦被缓缓拉开,他全身的肌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骨骼的缝隙间传来阵阵酸麻。汗水从额角渗出,汇聚成珠,沿着下颌的轮廓滴落,砸在陈旧的木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肌肉在燃烧。
骨骼在嘶鸣。
但他的眼神却在这样的极限施压下,变得愈发平静,愈发专注。
这并非单纯的力量锻炼。
这是意志的磨砺,是将精神的钢坯,置于肉体的熔炉中,用汗水与疲劳反复捶打、淬火。
忽然,一道脚步声响起,打破了这份独属于他的寂静。
声音很轻,却在空旷的道场内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闯入感。
一道被夕阳拉得细长的影子,投射在道场的门口。
士郎拉弓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仿佛未曾察觉,只是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瞥向了那个方向。
门口倚着一个少年。
海蓝色的卷发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些许扎眼的光泽。他穿着和士郎同款的穗群原学园校服,领带却松松垮垮地挂着,衬衫领口敞开,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散漫。
间桐慎二。
士郎认识他。
或者说,在这所学校里,不认识间桐慎二的人才是少数。
豪门间桐家的大公子,学生会的副会长,成绩优异,容貌出众,身边永远不缺少少女的簇拥和奉承。一个标准的校园风云人物。
间桐慎二没有立刻进来,只是双臂抱在胸前,用一种审视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道场中央的士郎。
“哟,这不是我们学校鼎鼎大名的大善人,卫宫同学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在空旷的道场里回荡,清晰地钻入耳中。
士郎缓缓松开了弓弦。
筋角大弓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响,那股凶戾的、近乎野兽的猎食者气息,在他放下弓的瞬间,长长白烟从嘴中喷吐而出,飞出尺来远才缓缓消散。
而那股强大的气息,也被尽数收敛回体内。他又变回了那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甚至有些迟钝的学生。
卫宫士郎其实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只是,和间桐慎二的类型截然相反。
学校运动会,但凡有需要力量和耐力的项目,各个体育社团的部长都会来拜托他,而他总能成为那个力挽狂澜的王牌。
每次校园祭或者大扫除,哪个班级、哪个社团需要搬运重物,只要有人喊一声“卫宫”,他就会立刻出现,默默地扛起最沉的桌椅、最重的器材。
他从不索取任何回报。
哪怕累到脸色苍白,浑身是汗,也只是微笑着摆摆手,说一句“没关系”。
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好人。
就像这次,他之所以会加入这个濒临废社的弓道社,也仅仅是因为社团人数不足,前辈在走投无路时随口问了他一句,他便答应了下来。
其实,弓道社根本不缺人,那只是那个社长的苦肉计而已。
但卫宫士郎这家伙就信了!
慎二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人。
在他看来,这种不求回报的无私奉献,不是极端的虚伪,就是极端的愚蠢。
所以,即便两人同在一个社团待了这么多天,也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间桐同学,有什么事吗?”
士郎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慎二的视线在空无一人的道场里扫了一圈,最后重新落回到士郎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没什么,只是来看看卫宫同学卫生打扫得怎么样了。没想到,竟然撞见你在做这种……违背弓道礼仪的事情。”
他特意加重了“违背”两个字的读音,带着一丝抓到把柄的快意。
士郎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被撞破的慌乱或尴尬。
“馆长允许我这么做的。”
他的回答简单,直接,像一堵墙,瞬间堵死了慎二所有准备好的、关于礼仪和规范的说教。
慎二的视线,最终无法抗拒地凝聚在了士郎手中的那把筋角大弓上。那狰狞的轮廓,盘曲的弓臂,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暴力美感,与旁边兵器架上那些线条优雅、漆面光滑的和弓格格不入。
士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随手将弓递了过去。
“要试试吗?”
这个动作,这个轻描淡写的语气,在慎二看来,是一种无声的、赤裸裸的挑衅。
他冷哼一声,脱掉鞋子,换上道场专用的室内鞋,接着褪去校服外衣,只穿着一件衬衫,大步流星地走上前,过程中,也缓缓将衬衫的纽扣同样解开几颗,十分潇洒。
间桐慎二一把接过了那张大弓。
入手的分量让他手臂猛地一沉。
好重。
这重量仿佛不是木头,倒像是一整块铁疙瘩。
他稳住下盘,回忆着士郎之前的姿态,和往日练习和弓时的技巧,他深吸一口气,右手紧紧扣住弓弦,腰腹发力,双臂的肌肉瞬间绷紧,猛然向两侧拉开。
弓身,轻轻动了下。
一股灼热的血气瞬间涌上脸颊,让慎二的脸庞涨得通红。
我还就不信邪了!
间桐慎二可不愿意在人面前丢脸。
调整了一下握弓的姿势,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双臂之上。手臂的肌肉贲张,一根根青筋如同蚯蚓般在皮肤下凸起,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弓弦,仅仅被拉开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便再也无法寸进。
相反,仅仅只是这一点距离,给他手臂带来的那股巨大反作用力,就让他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手腕酸痛得几乎要断裂。
“这怎么可能!”
间桐慎二瞪大了眼睛,看着手里这张筋角大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竟然连拉开这张弓都做不到!
他又试了一次,两次……
可最终,他只能在肌肉的强烈抗议下,狼狈地泄了气,将弓还给士郎。
士郎轻松地接过,单手拎着弓身,手指扣动弓弦,看似很轻松的一拉,就给拉开了一个圆满弧度。
这强烈的对比,让慎二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震惊,混杂着不甘与羞辱,在他的眼中剧烈翻滚。
“你……你怎么可能拉得开这么重的弓?!”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他和卫宫士郎明明是同龄人!身材看起来也相差无几。
士郎笑了笑,平常状态下的他,又变回了那个温和的学生,看着十分不服的间桐慎二,他随口编造了一个谎言。
“我姓卫宫。在古代,我们家族是专门护卫皇族的武士。总有一些不外传的特殊技巧。”
他说的半真半假,语气却轻松得像是在讲述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武士家族?”
慎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也像是为了找回自己刚刚丢失的自尊。他脸上的不服气被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所取代。
“不过是区区武士的后代罢了,也敢在我面前炫耀?”
他挺直了胸膛,下巴高高扬起,用鼻孔看着士郎。
“我们间桐家,可是传承了数百年的魔术世家!是优雅的贵族!是你这种只会用蛮力的武士所无法比拟的存在!”
魔术世家?
士郎的瞳孔,在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猛然收缩。
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锐利。
那是一种在雪地里潜伏了数个昼夜的猎人,终于在视野的尽头,发现了猎物踪迹的眼神。
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喜与渴望。
整个弓道场的气氛,陡然一变。
“那你会魔术吗?”
士郎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把冰冷的刀刃,直直地刺向慎二的心脏。
慎二脸上那副傲慢的贵族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眼神开始躲闪,嘴唇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理论?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三天三夜,从魔术基盘讲到根源。他可是间桐家唯一的继承人!
但实践……
他根本没有魔术回路,只是一个空有理论知识的凡人。释放魔术,对他而言是天方夜谭。
士郎看着他的反应,眼眸低垂,嘴角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
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失望。
“你该不会……是不会吧?”
“还说自己是魔术师家族。”
果然是骗人的。
士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慎二的自尊心上。
“你——!”
慎二气得浑身发抖,那张还算俊秀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愤怒与羞辱而扭曲。
他被彻底激怒了。
“我只是太小还没有开始学习!”
他指着士郎的鼻子,几乎是吼了出来。
“有本事你现在跟我来我家里,我让你亲眼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魔术师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