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工坊的门就被推开。陈远山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画着几列数字和枪械编号。王德发正蹲在角落的长凳前,用一块薄铁片卡在一支汉阳造的枪机缝隙里,眼睛凑近了看。他的手指粗糙,动作却稳,一点一点调整着量规的位置。
陈远山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没说话。等王德发把那支枪放下,才开口:“你这办法比图纸还准。”
王德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应声,只是把手里的铁片收进布包。
陈远山把手中的纸递过去。“这是我让后勤统计的,上一批五支改装枪的数据。射程平均提升了三十七米,最远的一支打了四十二米。如果按这个标准批量改,全师三千人,三个月能完成主力换装。”
王德发没接那张纸。“每把枪都不一样。有的枪管旧了,膛线磨平,你按一个数去调,打不远是小事,炸膛是要死人的。”
“所以要一把一把测。”陈远山把纸放在工作台上,“我们记下每支枪的间隙、弹道偏差、后坐反馈,建个表。改过的枪都留档,谁改的、怎么改的、打了多少发,全都记清楚。出了问题,追得到人。”
王德发摇头。“你这是想把手艺变成账本。”
“我是想让战士们手里的枪,能多活一个人。”陈远山指着墙上那块木板,“上次你说,差一丝就可能卡壳。可我们现在有量规,有记录,有试射流程。这不是蛮干,是把经验变成规矩。”
王德发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张纸翻了翻。“你写的这些数,看着整齐。可战场上不讲整齐。昨天那支枪退壳卡住,是因为你催着赶进度。要是慢一点,细一点,不会出事。”
“我们没时间慢。”陈远山声音沉下来,“情报已经确认,日军第三旅团正在向南移动,补给线打通后,他们会立刻进攻。我们的阵地在前线,守不住,后面就是百姓。”
王德发把纸放回桌上。“那你更不能拿枪开玩笑。一把枪在阵地上卡壳,压不住火力,整条战线都会崩。我见过这样的事。十年前在山西,有个兵工厂为了赶工,统一调了五百支枪的闭锁槽。结果交战第一天,三十多支枪炸膛,十几个弟兄没了。”
他说完,转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锉刀,开始磨一支枪机的边缘。
陈远山盯着他的背影。“你是怕再出事?”
王德发手停了一下,继续磨。“我不怕事。我怕的是事后没人知道是怎么死的。你说建标准,可标准不是写出来的,是拿命试出来的。”
“我们现在就在试。”陈远山走近一步,“第一批五支枪已经打了靶,数据都在。第二批十支,我可以让你亲自监工,每一把都按你的法子来。但我们要开始记数据,开始建流程。这不是废你的心血,是让你的手艺能传下去。”
王德发放下锉刀,转过身。“传下去?怎么传?你让那些年轻匠人照着你的表去改枪,他们连枪机松紧的手感都没有,光看数,早晚出事。”
“那就边做边学。”陈远山语气不变,“你带人,我配资源。每个参与改造的工匠,每月加一斤肉、两包烟。士兵里懂枪的,调来当助手。你不信他们,我信。”
王德发冷笑一声。“你信什么?信几张纸能救得了人?我干了三十年枪匠,没见过靠写字打仗的。”
“我也没见过。”陈远山直视着他,“但我见过战士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敌人冲过来,就因为手里的枪打不到那么远。我也见过三个兵抬一挺机枪撤退,路上中弹倒下,最后一个爬到河边,枪沉进水里,他伸手抓,没抓住。”
他顿了顿。“你说手艺不能乱。可现在乱的不是手艺,是命。”
工坊里静下来。墙上的木板还在,上面写着第一轮测试的数据,字迹歪斜但清晰。风从门口吹进来,纸页轻轻抖动。
王德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老茧裂开的地方有油渍渗进去,指甲缝里全是黑灰。他慢慢说:“我可以继续改五支枪。还是按我的法子,一把一把试,一把一把打靶。你要记数据,我不拦。但你要搞什么全师统一标准,我不答应。”
“为什么?”陈远山问。
“因为不对。”王德发拎起工具箱,“枪是死的,人是活的。战场上的情况千变万化,你定个标准,等于把活路堵死了。我要对得起经我手的每一支枪,也要对得起用它的人。”
他走向门口,脚步没停。
“王德发!”陈远山在后面喊住他。
老人停下,没回头。
“第二批枪今天就要开工。材料已经运到,十个士兵下午报到。你要是不来,我就让别人上。”
王德发肩膀动了一下。“别人不懂。”
“那就你来教。”陈远山声音不高,“你可以不认我的标准,但你不能看着战士们空着手去送死。”
王德发沉默了几秒,终于说:“五支枪,我可以改。再多,不行。”
门被拉开,他又走了出去。
陈远山站在原地,看着桌上的图表。张振国这时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份训练计划草案。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纸,又看了看陈远山的脸色,没多问,拿了计划就往外走。
“等等。”陈远山叫住他。
张振国停下。
“让后勤再清一遍仓库,所有能用的汉阳造,全部拉到工坊。另外,通知各连,抽调懂枪的士兵,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在工坊集合。”
张振国皱眉。“王师傅那边……”
“他会来。”陈远山说,“他不会让枪烂在库里。”
张振国没再说什么,点头走了。
陈远山走到墙边,拿起炭笔,在木板上原有的数据下面,重新画了一行表格。他写下“编号”“原始射程”“目标提升”“责任人”几栏,然后在第一行填上“006”。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缓。他没回头,继续写。
脚步声停在门口。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转身。王德发站在那里,工具箱还拎在手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五支枪。”老人说,“我可以改。但你要答应我,不强行推广,不出问题,不拿战士性命赌进度。”
陈远山看着他。“我可以等。但不能停。”
王德发没动。
“第二批十支。”陈远山说,“你带人,你定流程。数据我们继续记,但不强迫别人照搬。等你认可了,我们再谈下一步。”
王德发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把手里的工具箱放在地上。
“先试五支。”他说,“剩下的,看情况。”
他走过来,拿起炭笔,在木板上“006”那行后面写了两个字:待测。
陈远山点点头,从背包里取出一叠纸,摊在桌上。那是他连夜整理的枪械参数对照表,每一页都标了序号。
王德发扫了一眼,眉头皱起来。“这些图……哪来的?”
“我画的。”陈远山说,“根据缴获的日军枪械结构,结合咱们的汉阳造,做了个对比。有些地方可以参考。”
王德发拿起一张,仔细看。图纸上的线条简单,但结构清晰,标注着“闭锁角度”“导气孔位置”“复进簧长度”。
他手指划过其中一处。“这里……不一样。”
“对。”陈远山指着另一张,“他们的闭锁凸笋多一圈,闭合力强。如果我们能在现有基础上加一道铣削,也许能提高稳定性。”
王德发没说话,把图纸一张张翻过去。他的手指在纸上停留了很久。
外面传来哨声,是换岗的时间。
陈远山说:“你要是觉得有用,我们可以一起改。”
王德发抬起头,眼神变了。“这些图……你什么时候画的?”
“昨晚。”陈远山说,“睡不着。”
王德发把图纸轻轻放下。“你不懂枪匠。”
“我知道。”陈远山说,“但我愿意学。”
王德发看着他,又看了看桌上的图纸。他慢慢弯腰,打开工具箱,从底层抽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封皮发黑,边角卷起,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还有铅笔画的零件草图。
他翻开一页,指给陈远山看。“这是我在兵工厂时记的。每一把修过的枪,毛病在哪,怎么修,用了什么料,全都记了。三十年,记了八本。”
陈远山接过本子,一页页翻看。字迹潦草,但条目清楚,甚至有某年某月某日,某支部队反馈枪支故障的记录。
“你也有本子。”王德发说,“可你写的不是经验,是想法。”
“想法能变成经验。”陈远山说,“只要你愿意试。”
王德发没回答。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支待改的汉阳造,开始拆解枪机。
陈远山站在旁边,没再说话。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工作台上。油污的抹布、散落的零件、翻开的笔记本,还有那叠新图纸,全都映在光里。
王德发的手停了一下,看向那张对比图。
他低声说:“闭锁凸笋……多一圈,确实要紧一点。”
陈远山立刻拿笔,在本子上记下这句话。
王德发没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