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发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那张图纸上。阳光从窗缝斜切进来,照在纸上的一处标注——“闭锁凸笋加铣一圈”。他没说话,只是慢慢蹲下身,把工具箱放在脚边。
陈远山站在工作台前,没有催促。他知道刚才那句话起了作用。王德发虽然嘴上不说,但动作已经变了。他不再背对着走,而是留下来,低头看图。
“你画的这个槽位深度,是按什么算的?”王德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根据三八式的数据反推的。”陈远山拿起另一张纸,“这是缴获的两支完好的步枪测量记录,闭锁面接触面积比咱们的多出百分之十二。我算了角度和受力方向,如果在这儿铣一道浅槽,咬合会更紧。”
王德发接过纸,手指划过数字。他的眉头皱得很深,但不是反对,是在想。
“你说要试射手签字?”他抬头问。
“对。”陈远山点头,“每一支改过的枪,谁打的靶,打了多少发,有没有卡壳、炸膛风险,都记下来。名字签上去,责任就在那儿了。”
“以前没人这么干。”
“以前也没人能把一支破枪改得比新枪还稳。”陈远山指着墙上的木板,“你记得第一支改装枪吗?编号001,射程提升了四十一米,退壳正常。可后来有人拿同样的方法去改另一支,结果第三发射就卡住了。为什么?因为那支枪的机匣早就变形了,你没看出来,我也忽略了。”
王德发沉默了一会儿。“那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陈远山说,“是我们都没有标准。凭手感改,改得好是本事,改不好就是命。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时间建一套东西,能让更多人学会怎么改,而不只是靠一个人盯一把枪。”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张振国走了进来。他看了眼桌上的图纸,又看了看王德发的表情,没多问,只说:“各连抽调的十个兵已经到了,在外面等着。”
“让他们先去领护目镜和耳塞。”陈远山说,“今天不让他们动手,先看,先学。”
张振国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等等。”陈远山叫住他,“你跟他们讲清楚,这不是修枪,是打仗。每改好一支,前线就少一个因为枪打不响而死的兄弟。让他们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张振国点点头,走了出去。
工坊里又安静下来。王德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支待改的汉阳造,开始拆解枪机。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确认每一个零件的状态。
“你说的那个铣槽……”他一边拧下螺丝一边说,“不能深,最多零点三毫米。再深,闭锁件容易裂。”
“我知道。”陈远山拿出一份新的表格,“我们可以先在废件上试,用手工锉出初步形状,再用砂轮微调。每一步都记录参数,包括力度、角度、打磨次数。”
王德发停下动作,看着那张表格。“你还真打算一条条记?”
“不止记。”陈远山翻开笔记本,“我要把这些数据整理成册,以后新来的工匠,不管有没有经验,都能照着做。手艺不能只靠口传,得留下东西。”
王德发盯着那本子看了很久。然后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旧本子,翻到一页,上面画着一个类似的结构改动,旁边写着:“一九二七年六月,晋军反馈,连续射击后闭锁松动,试加浅槽,有效。”
他把本子递给陈远山。“这事儿我十年前做过一次。只改了三支,效果不错。后来部队换了装备,就没再继续。”
陈远山接过本子,认真看了那行字。“你看,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区别是,你想让它停下,我想让它传下去。”
王德发没反驳。他站起身,走到角落的铁架前,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块老旧的量规。“这个精度不够,但能用。你要记数据,就得保证测量工具一致。”
“我已经让后勤清查仓库,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准的。”陈远山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开始。”
王德发转过身,看着他。“我可以带人试改五支枪。每支都单独测,单独打靶。你要记数据,我不拦。但有一点——”他指了指表格,“谁改的,谁签字。出了事,我认。”
“可以。”陈远山当场拿起炭笔,在表格最右边加了一栏:“责任人\/签名”。
王德发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
陈远山接着说:“我还准备了一个对照表。把常见的故障列出来,比如卡壳、哑火、退壳失败,对应可能的原因和解决办法。以后每个参与改造的人都要背熟。”
他从包里取出一张大纸,铺在桌上。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问题和处理方式,左侧还贴了几张手绘的零件图。
王德发凑近看。看了一会儿,他指着其中一条:“复进簧疲劳导致无法完全复位——检查弹簧长度,更换或调整预压量。”
他抬头:“这个你怎么知道?”
“上个月有三个士兵报告机枪打到一半停了,我让人拆开看,都是复进簧断了。换了新的就好。后来我查了使用记录,同一型号的枪,打了超过八百发的,七成都有这个问题。”
王德发缓缓点头。“你不是瞎改。”
“我不是匠人,但我看得见战场。”陈远山说,“战士们手里拿着枪,却打不远、打不响,他们不怕死,但他们不该因为一把坏枪送命。”
王德发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走到工具箱前,打开底层,取出一把特制的刮刀。刀身磨损严重,但刃口极亮。
“这把刀,我用了二十年。”他说,“每次改关键部件,都用它。”
他把刀放在工作台上。“明天开始,你让我带的那五个兵,先从清理枪膛学起。谁手不稳,谁就不准碰核心部件。”
“没问题。”陈远山说,“材料和场地我都准备好了。”
“还有。”王德发看向他,“试射的时候,必须有人在场盯着。每一发都要记录反应。不准赶进度。”
“我答应你。”
王德发终于点了头。“那就……试试看。”
陈远山立刻拿起炭笔,在黑板上写下第一条流程:
一、登记原始状态;
二、逐项检测磨损;
三、确定改造方案;
四、执行改造并签名;
五、试射记录反馈。
他写完,回头看向王德发。“下一步,我们做第一批十支枪的改造计划。你来定人选,我来配资源。”
王德发没回答,而是拿起那张日军步枪结构图,仔细看着闭锁部分。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像是在感受金属的纹路。
阳光移到了桌面中央,照在那叠图纸上。油污的手印、铅笔的标记、炭笔写的表格,全都清晰可见。
门外传来集合哨声。张振国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人都齐了,在等命令。”
陈远山走过去开门。十名士兵站在院子里,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神情紧张。
他回头看了一眼王德发。
老人站在工作台前,正把那把旧刮刀放进一个干净的布套里。
“让他们进来吧。”王德发说,“先认认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