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沃茨的暑假,地窖是时间流逝最为缓慢的地方。
阴冷、寂静,唯有魔药材料在玻璃器皿中缓慢析出结晶的细微声响,以及羽毛笔尖划过羊皮纸时单调的沙沙声——斯内普正在起草下学年的教学大纲,试图用无尽的工作填满这令人不适的空旷。
一只通体漆黑、眼神锐利的黑狼从阴影中走出,是黯的一个分身,它如同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穿透了地窖的防护魔法,稳稳地停在了斯内普堆满书籍的实验台侧面,发出极轻的低吼声。
斯内普批改论文的动作猛地一顿,阴沉的目光从羊皮纸上抬起,落在那个不速之客身上。
他立刻认出了这品种罕见还这么听话的神奇动物。
是泽尔克斯身边的那头黑狼。
好像是叫……黯?
斯内普默默思考着。
它的背上背着一个看起来相当有分量的羊皮纸卷筒,以及一个用软皮包裹的小方盒。
是泽尔克斯的来信。
心脏,不受控制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一种莫名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面无表情地解下卷筒和盒子,那只猫头鹰立刻振翅飞起,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暗的走廊尽头,没有留下任何等待回信的迹象。
斯内普的目光先落在了那个羊皮纸卷筒上。
火漆依旧是那代表着狼的符文。
他沉默地用拆信刀划开火漆,展平了信纸。
映入眼帘的,是泽尔克斯那有力而优雅的字迹,但比平时批注学生论文时更加工整、清晰,仿佛书写者投入了极大的专注力。
信的内容,完全是关于他之前提出的那个逆流稳定公式的解答。
然而,其详细和深入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一般学术讨论的范畴。
附件一、二、三……每一个步骤的推导,每一个变量的考量,甚至每一种替代方案的优劣比较,都写得清清楚楚,逻辑严密得像一篇经过同行评议的学术论文。
斯内普的眉头渐渐紧锁,不是出于不满,而是出于一种被彻底看透、并被对方的用心及学术造诣所震撼的复杂情绪。
泽尔克斯不仅完全理解了他的问题,甚至预见到了他可能遇到的每一个难点,并提供了不止一种解决方案。
这种在学术上被人压过一头却又被悉心引导的感觉,让他既感到挫败,又难以抑制地生出一种……近乎钦佩的欣赏。
然而,当他的目光读到关于通风的建议,以及紧随其后的那句“顺便寄了副备用手套”和“务必谨慎,安全为上”时,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安全为上?
这种带着明显关怀意味的嘱咐,从一个谈论起高风险魔法和禁忌知识都面不改色的人口中写出,显得格外突兀,又……该死的精准。
仿佛对方能透过遥远的距离,看到他沉浸在危险实验中不管不顾的模样。
一股莫名的热意,完全不受控制地涌上了他的耳廓,甚至向着脖颈蔓延。
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燥热,仿佛地窖的阴冷都被这短短四个字驱散了些许。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碰触自己发烫的耳朵,又在半途硬生生止住,仿佛那是什么不该有的软弱迹象。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深吸了一口地窖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这突如其来的失态。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粗暴地扯开了那个小方盒的包装。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副手套。
材质是某种处理得极其柔软却坚韧的黑色龙皮,指尖部位巧妙地缝合了某种更纤薄、却同样坚韧的魔法生物腹膜,以确保极致的触感灵敏度。
手套的腕部内侧,用极其精细的银线绣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复杂的保护性符文阵列。
这绝非市面上能买到的货色。
这是专门为需要极高精准度和危险材料操作的魔药大师量身定做的、堪称艺术品的防护用具。
斯内普的手指僵在半空。
他当然认得出手艺的价值和材料的珍贵。泽尔克斯……他甚至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
是因为笔记里提到了高压和危险操作?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信纸末尾,那几句看似随意的话上。
“……希望霍格沃茨的地窖没有因为学生离去而变得更加阴冷。或许,你可以试试那盒沉香木?据说对驱散潮气、平复心绪略有奇效。”
试试那盒沉香木?
斯内普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壁炉旁那个打开了一小半的精致木盒。
里面,泽尔克斯之前“顺手”塞给他的龙息沉香木,已经少了一小撮。
他早就试了。
在某个尤其孤寂冰冷的夜晚,鬼使神差地点燃了它。
那带着奇异暖意的馨香,确实驱散了一些地窖惯有的阴郁,带来了一种令他陌生却并不排斥的宁静。
而现在,寄信的人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在信里轻描淡写地提起。
这种被细致入微地关注着、甚至被提前预料到行为的感觉,让斯内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不再是单纯的恼怒或窘迫,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几乎令他感到恐慌的动摇。
他猛地将手套扔回桌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大步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石壁才停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要这样做?
如此费尽心机,如此……体贴入微。
从珍贵的笔记,到精准的学术解答,到关怀安全的嘱咐,再到这副显然是精心准备的手套……
这早已超出了“报恩”或“同事友善”的范畴。
甚至超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一个他不敢深思的、荒谬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可能性,再次浮上心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咄咄逼人。
是……渴望?
渴望,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渴望吗?
渴望这种被理解、被关注、甚至被……珍视的感觉?
渴望有一个像泽尔克斯这样的人,强大、聪明、洞察一切,却能穿透他层层的尖刺和毒液,看到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依旧会在学术面前发出微弱光芒的内核?
渴望能有一个……知己?
甚至……
“不……”他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低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渴望。
他的人生是一条铺满荆棘、通往注定毁灭终点的单行道。
他是双面间谍,活在谎言与危险之中,身上背负着过去的血债和永远无法洗刷的罪孽。
他的世界只有黑暗、赎罪和孤独的战斗。
任何温暖的光亮,于他而言都是奢侈,都是陷阱,都会成为敌人用来攻击他的弱点,最终也会被他身上的黑暗所吞噬、玷污。
泽尔克斯,他那样的人,那么的年轻有为,如同翱翔于天际的鹰,光芒万丈,拥有无限可能。他凭什么会真正在意一个像自己这样、被困在阴暗地窖里的、浑身是刺的老蝙蝠?
现在的一切,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某种更深的算计,又或者……等他真正看清自己内心那些丑陋的疤痕和不堪的过去后,就会像所有人一样,厌恶地、迅速地转身离开。
那种得到后再失去的痛苦,远比从未拥有过更加残忍。
他承受不起。
自我保护的本能如同最坚固的铠甲,再次迅速覆盖上来,将那些刚刚探头的柔软情感死死压了回去。
他不能赌。
也不敢赌。
孤独……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斯内普缓缓睁开眼,眸中还有残留着些许的动摇和脆弱与疲惫。
他走到桌边,近乎粗暴地将那副昂贵的手套和那封写得极其用心的信,连同所有的附件,一股脑地塞进了抽屉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扰乱心绪的东西彻底封存。
他重新拿起羽毛笔,试图继续之前的工作,却发现那些复杂的魔药公式在他眼前模糊不清,脑海里反复回荡的,却是信上那句“安全为上”,和那副手套柔软的触感。
地窖里,唯有那缕龙息沉香木残留的淡淡暖香,依旧固执地萦绕着,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内心的矛盾与挣扎,与他刻意维持的冰冷外表,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闯入,就再也无法轻易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