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李红梅就起来了。
她跪在地上,用抹布一寸寸擦着砖缝。这房子卖了,明天就不是她的了。可她还是擦得仔细,连墙角的灰都抹干净了。
英子蹲在旁边叠衣服,抬头问:“妈,那个买房的叔叔不是说,这房子要拆了吗?擦这么干净干啥啊?这么累!”
李红梅手指一顿,抹布上的水渗进砖缝里:“房子跟人一样,不能脏。”
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陈年污垢,是洗不掉的穷,是搓不净的苦,可房子必须干净。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就藏在挺直的腰杆里。
英子似懂非懂,但没再问。她看着母亲的后背,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褂子,肩胛骨凸了出来。
穷人的迁徙像棵断根的菜,带着一身泥土去陌生的地方重新扎根。
中午,英子说:“妈,我想吃饺子了,咱们中午包饺子,好不好?”
李红梅愣了一下。面粉金贵,平时舍不得包。可今天,她点了点头:“行,韭菜鸡蛋馓子馅的。”
和面时,英子凑过来:“妈,多擀点皮,我想给王老师和张军家送些。”
李红梅的手停在面盆里,水珠顺着她手腕往下滴。她没说话,只是多舀了两碗面。
“妈,面多了。“英子看着膨胀的面团。
李红梅往盆里又加了瓢水:“王老师胃不好,皮得擀软些。”
揉面的手势突然放轻,像在捏碎那些不能言说的恩情,去年冬天王老师偷偷塞给英子的棉鞋,每学期悄悄垫付的学杂费,还有每次家访时故意留在桌上的那包红糖。
案板上的韭菜切得细碎,鸡蛋炒得金黄,馓子碾成渣拌进去。英子站着包,捏出来的饺子整整齐齐,像一群挤在一起的小胖子。
“妈,张军最爱吃这个馅。”英子说,“上次他来咱家,一口气吃了二十个。”
李红梅“嗯”了一声,擀面杖滚得更快了。
饺子煮好,英子一个没吃。她翻出抽屉里的蝴蝶结发卡,前年十周岁,妈妈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一直放在抽屉里面没舍得戴。
她又抽出一张画,上面是一双球鞋,鞋帮上写着“耐克”。
皖北农村管这种白球鞋叫,其实是用普通牛津底加帆布做的。但孩子们觉得,只要能穿上带勾子的鞋,就能跑得比命运快些。
“妈,你先吃,我去送。”
她跑得急,辫梢扫过门框,沾了灰。
开门的是小娟,张军的妹妹 。
小娟的衣服袖口磨出了毛边。
她踮脚够门栓时,露出膝盖上结痂的擦伤,上周帮奶奶捡废铁摔的。
她把蝴蝶结别在小娟乱糟糟的头发上:“给你。”
小娟摸着发卡,眼睛亮得像星星。
英子姐!她嗓子哑得像蒙了层砂纸,我哥咳血了,昨晚烧得都说胡话了...
英子把饭盒往怀里搂了搂。铝制的盒盖被热气顶得响,韭菜混着猪油的香从缝里钻出来。
小娟的肚子一声,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响。
你吃。英子把饭盒塞过去,我...我吃过了。
小娟的手指在衣角蹭了又蹭才接。
掀盖子的瞬间,蒸汽扑在她蜡黄的小脸上。十个饺子排得整整齐齐,皮薄得能看见里头的韭菜绿。
给奶奶留八个。她捏起一个往嘴里塞,烫得直哈气,我吃俩就够。
英子盯着她鼓动的腮帮。去年伏天,张军也是这样蹲在河滩上,把逮的鱼全给了她们娘俩,妈妈做好之后,他自己嗦着鱼骨头说就爱啃这个。
县医院走廊的灯管嗡嗡响,照得消毒水渍像蜘蛛网。张军蜷在输液椅上,盯着手背的针头发呆。
药水一滴、两滴...慢得像在数他多久才能好?或者还能活多久?”
张军的病历本上印着尘肺待排。护士站的玻璃反光里,他看见自己青紫的指甲和父亲死在矿洞那年一模一样。
妈...他突然抓住母亲的手,我梦见爸了。手指划过她掌心的茧,他说...下井太苦了。
输液架上的药瓶摇晃起来。几年前那场矿难赔偿金被村长克扣时,张家只收到半扇猪。现在那猪正以另一种形式,从张军的肺里咳出来。
小军,喝口水。张母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砖灰,她在砖厂搬完砖直接来的。
张军摇头,喉结动了动:妈,县一中...录取书到了吧?
张母的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她忙的起身:我去问问护士啥时候拔针...
我不去了。张军盯着天花板裂缝,王老师说...村里的中学也是一样的。
隔壁床的孩子在玩塑料小汽车,声扎得耳膜疼。
英子能去县一中。他嗓子眼发苦,她脑瓜比我灵...
张母的眼泪砸在病历本上,晕开了钢笔字:都是妈没用...
老板娘撩起围裙擦手,瞅见英子骑车经过。
“叮——!”蒲小英的自行车骑得飞快。
“小英子!“她扯着嗓门喊,“给你妈捎个信!”
英子急刹车,凉鞋在土路上蹭出两道印子。
啥事啊?婶?
老板娘从油锅里捞起两根胖油条,金黄油亮地滴着油:告诉你妈,今儿个西头老刘家杀猪,后肘子便宜三毛。”
她突然压低声音,“张秃子那王八羔子,刚在肉摊前转悠半天...
英子接过油条,烫得左手换右手:“他咋了?”
老板娘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呸!那畜牲跟人打赌,说要...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算了,快回去吧。”
学校后面的教师宿舍,王老师正在批作业。
“老师!”
王老师抬头,眼镜滑到鼻尖:“蒲小英?”
英子把画和饺子还有油条一并塞给了他:“老师,我画的是球鞋……等我有钱了,买真的耐克给您。”
王老师展开画,那双鞋画得认真,连鞋带的结都清清楚楚。他嗓子发紧:“老师等着。”
英子笑了,转身跑进太阳里,汗把后背洇湿了一片。
李红梅数着包袱里的衣裳,三件冬装,五件夏衫,全是英子穿小的。她摸到块硬东西,掏出来是半块镜子。
镜面裂了道缝,照出她眼角的疤痕。十年前蒲大柱砸的,那天他输光了买种子的钱。
张秃子的三轮车早在巷口停了半小时。他盯着李红梅弯腰捆行李时绷紧的裤腰,喉结上下滚动。
裤兜里揣着屠宰场顺来的猪大肠,昨儿个他就跟村里的那些光棍打了赌:“蒲大柱这个死人去坐牢了,那娘们这几年自己在家,怕是旱得要冒烟了。”
李红梅正收拾,院门“哐当”一声。
张秃子拎着袋猪大肠,油纸渗着血水。
“红梅,听说你要走了?”他咧嘴笑,黄牙缝里塞着肉丝。
李红梅没抬头:“嗯。”
张秃子凑近,猪大肠往桌上一扔:“咱俩……好歹邻居这么多年。”
他的手一把伸过来,摸上了李红梅的腰。
蒲大柱赌输你那晚...他舌头舔上她耳垂,金牙说你比小姐叫的还...
“啪!”
李红梅猛地闪开,碗砸在地上,碎了。
“装什么啊?”张秃子一把拽住她手腕,“蒲大柱不在,你夜里不寂寞?”
“放手!”
“啧,你就真的不想吗?……唔!”
李红梅一口咬在他手背上,张秃子嚎了一嗓子,反而更兴奋了。他一把将她按在灶台上,后腰撞到锅沿,疼得眼前发黑。
“老子比蒲大柱强多了,你试试……”他喘着粗气去扯她裤带。
李红梅的膝盖猛地顶向他胯下,却被油腻的肚皮弹回来:“够劲!老子就喜欢带刺的!”
“哎哟!这干嘛呢?!”
油条摊的老板娘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半把馓子,两个干瘪的西瓜滚在脚边。
张秃子僵住了。
老板娘叉着腰,嘴像机关枪:“张秃子!你他妈,裤裆里那二两肉又痒了是吧?县上屠宰场的老母猪不够你睡的?你跑来欺负孤儿寡母?”
“关你屁事!”
“我呸!”老板娘一口唾沫喷他脸上,“红梅在我这儿干了三年,算我半个妹子!你动她试试?明天我就让你那破摊子开不下去!”
“哈哈哈哈!你笑死我了你!你真当自己是根葱了,可谁拿你蘸酱啊?”
“行啊!你不走?派出所老刘就在街口买烟,要不要叫他来看看你这畜牲样?”
张秃子怂了,骂骂咧咧跑的比狗都快。
老板娘扶起李红梅,掏出手帕。
“没事吧?”
李红梅摇头,眼泪砸在地上。
老板娘踹开张秃子掉落的猪大肠:“我!呸!温骚!”(皖北方言:骚气大)
她蹲下来捡碎瓷片:“那畜牲再敢来,你就跟我说..”
“西瓜....老板娘用袖子擦着瓜上的泥,“别看蔫,沙瓤的。”其实是她挑遍三个瓜摊,专找最便宜的处理品。
“妈,你眼睛怎么红了?”
“灰迷的。”李红梅低头捆包袱,“送去了?”
“嗯。”英子摸出空饭盒,“张军住院了……王老师说饺子好吃。”
李红梅猛的抱住她,抱得那么紧,像要把这十几年的苦都揉进骨头里。
英子感到颈窝一热,是母亲的泪。
所谓家,不过是两个受伤的人互相包扎的地方。
天擦黑,母女俩拎着行李站在院门口。
李红梅最后看了一眼——灶台、枣树、裂了缝的水缸。
英子说:“妈,等我长大了,给你买带冰箱的房子。”
李红梅笑了,月光照着她龟裂的脚后跟:“好。”
家暴留下的淤青会褪,可那些夜里的啜泣声,永远粘在墙皮里。
但墙记得。那些啜泣声早钻进砖缝,会在每个返潮的雨季发芽。
月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盖过了整条土路。英子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院子,晾衣绳上还挂着旧衣服,风一吹,像面投降的小旗。
“妈,县城的楼有多高?”
“比十棵枣树摞起来还高。”
“能看见星星吗?”
李红梅把包袱换了边肩膀:“站得越高,星星越亮。”
穷人看星星要仰断脖子,但至少,天对每个人都是免费的。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英子发现母亲左脚的鞋破了洞,大脚趾露在外面,像颗怯生生的蘑菇。
这世上最重的行李,从来不是手上的包袱,而是心里那些没哭出声的夜晚。
火车驶过时,英子猛的看清了母亲的白发,那是三十几岁的人生里,所有没能流出来的眼泪变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