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短途汽车在夜色里喘息着停下时,李红梅的布鞋底已经磨穿了。
她拎着两个蛇皮袋,袋口用麻绳扎着,绳结上还沾着老家的灶灰。身上还挎了两个包袱。
英子跟在她身后,怀里抱着个搪瓷盆,盆里装着半块裂了的镜子,那是从旧屋墙上硬抠下来的。
到了。李红梅说。她声音很轻。
汽车站门口蹲着几个等活的三轮车夫,看见她们拎着破行李,连眼皮都懒得抬。
有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倒是凑过来:大姐,去哪?两块钱送到门口。
李红梅摇头,攥紧了手里的纸条。那上面写着地址:舜耕园小区6栋3单元601。
路灯坏了三盏,剩下的一盏忽明忽暗,照得母女俩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人活着就像这路灯下的影子,你以为自己在走,其实是光在推着你踉跄。
“哈!嚏!”
英子忽的打了个喷嚏,夜风里有股霉味,像是从哪个潮湿的墙角钻出来的。
妈,还有多远?
快了。李红梅把蛇皮袋换了边肩膀。她没说实话,其实还要走四十分钟。
两天前
房东太太的指甲是粉红色的。
李红梅第一次见她就注意到了,那双手像嫩豆腐似的,指甲修成椭圆形,涂着淡粉色的油。
她自己的手搁在膝盖上,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色。
您是南方人吧?李红梅问。
嗯哼。房东太太说,她让叫她钰姐,翘着小指撩了下头发。她头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发梢染了点棕色,在阳光下像抹了层蜂蜜。我娘家在南京,我爱人安徽的,所以我就嫁过来的,爱人前年走了,肝癌。
说这话时她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镜子是心形的,背面贴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搂着她的腰,背景是中山陵的台阶。
房间空荡荡的,水泥地没铺瓷砖,墙皮剥落了几块,露出里面灰色的墙体。
厨房的水龙头滴着水,卫生间门上的油漆已经斑驳。
唯一的窗户朝北,外面是另一栋楼的墙壁,离得那么近,近得能看清对面阳台晾着的内衣款式。
床呢?李红梅问。
房东太太地合上小镜子:要床得加钱。她指了指天花板,七楼有套带家具的,贵一半。
李红梅的视线扫过墙角,那里有团电线,像条僵死的蛇。她想象着英子坐在地上写作业的样子,脊椎突然一阵发凉。
“哎呦,不是我说哦”房东太太翘着小指,金镯子滑到手肘,“这房子多少人抢着要的啦!”
她穿真丝旗袍领连衣裙,腋下夹着鳄鱼皮钱包,脚上是县城百货大楼最贵的漆皮凉鞋。而李红梅的布鞋底已经快磨穿了,大脚趾在尼龙袜里不安地动了动。
“能不能……便宜点?”李红梅的声音比蚊子还轻。
房东太太“噗嗤”笑了,粉红指甲敲着门:“嘿嘿,妹妹哎,你当这是菜市场啊?”
那就这间吧。她说。
房东太太的眉毛挑起来:真不要床?
我......李红梅的喉结动了动,我闺女要上学......
房东太太翻个白眼:“行吧,随便你哦,不过提前讲好,墙上钉钉子要赔钱的!”
太太从真皮小包里掏出合同,押一付三,水电自理。她的香水味飘过来,是李红梅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闻过的那种香。
那香气像条小蛇,钻进她鼻孔,咬醒了她骨子里沉睡的羞耻,原来人分两种,一种活成香水,一种活成汗臭。
她的鼻子闻惯了猪粪和灶烟,突然嗅到茉莉香精,反而会打个喷嚏,原来世上真有味道,闻一闻都要花钱。李红梅的鼻腔刺痛,像被细针扎了。
人最可怕的不是贪婪,是习惯了馊饭,突然闻到肉香时的那种恨。
房东太太问:老公呢?
李红梅的笔尖在承租人处顿了顿,洇出个墨疙瘩。
她忽的想起蒲大柱的断指,那截烂肉如今大概正被村里的野狗叼着,像叼着块发霉的肉骨头。
坐牢。她答得干脆,喉咙里却泛起铁锈味,仿佛咽下了把碎玻璃。
房东太太的睫毛膏很浓,眨起来像两把小扇子:哦......她拖长音调,我懂。
“她不懂。”李红梅看着她手腕上的金镯子想。“那镯子得有七十克重,在咱皖北农村,够买一亩好地。”
夜更深了。英子的凉鞋带断了,她用塑料袋缠着脚走路,发出的响声。
妈,县城真好。她说,还有路灯
李红梅没接话。她正盯着路边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塑料模特穿着条红裙子,标价98元。那是她好久的房租。
拐进小巷时,有只野猫从垃圾桶旁窜过。
“啊!”
英子吓得往李红梅身后躲,搪瓷盆掉在地上。镜子彻底碎了,碎片映着月光,像许多个小月亮。
没事。李红梅蹲下来捡,破镜难圆,碎了也好。
李红梅的指尖被镜片划破,血珠滴在碎片上。每一滴血里都映着不同年份的她,
二十岁被拐那夜的惊恐,二十一岁流产时的麻木,三十岁砍断蒲大柱手指时的狠厉。
原来人这一生,早被命运切成碎片,能拼回人形已是奇迹。
小区的铁门锈得厉害,推起来一声,惊动了门口传达室的老头。他探出头,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母女俩的脸:找谁?
601,新租户。李红梅递上合同。
老头的手电照在那张纸上,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灰尘。他看了看合同,又看了看她们脚边的蛇皮袋,叹了口气:哎……!六楼灯坏了,小心点。
楼道比想象的还要更黑。
“妈,台阶!”英子惊呼。李红梅的膝盖重重磕在水泥棱上,疼得眼前发黑。她摸到一手湿黏,是前租客泼的剩饭,已经馊了。
“英子别怕,数台阶。”她喘着气,“一、二、三……”
她数着台阶:一、二、三......数到四十八时,英子拽了拽她的衣角:妈,我腿抖。
歇会儿。李红梅放下袋子。黑暗中,她听见英子的肚子响了一声。
饿了吧?
不饿。英子立刻说,中午的饺子......还没消化呢。
李红梅的手在黑暗里摸索着,摸到女儿瘦削的肩膀。
她想起签合同那天,房东太太带她看的另一套房,那间有席梦思,有电视机,厨房贴着白瓷砖。租金是这间的两倍。
英子......她嗓子发紧,今晚咱们打地铺行吗?妈看的那房子......没床。
黑暗中,英子的呼吸顿了一下:好啊!我还没睡过地铺呢!她的声音刻意扬起来,肯定比炕凉快!
看到孩子这么懂事,这么听话,李红梅的眼泪瞬间砸在了台阶上。
爬到六楼时,李红梅的脚趾撞到了什么硬物。她了一声,身子往前倾,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
“啊?”
英子慌忙来扶,却被蛇皮袋绊倒,手肘擦过墙角,地一声。
妈!你没事吧?
没事。李红梅在黑暗里摸到钥匙。钥匙插进锁孔时,她突然有种错觉,仿佛打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另一个世界。
吱呀——
月光从北面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块淡蓝色的长方形。
长方形里摆着一张铁架床,漆皮剥落,床腿缠着胶布,但确实是张床。
床上铺着竹席,席子边缘磨得发亮。床边是个褪色的布艺沙发,扶手上打着补丁。
李红梅僵在门口。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慈悲,不必崭新,只要不是施舍;不必完美,只要留有尊严的态度。那张缠着胶布的床腿,比任何教堂穹顶都更接近天堂。
“妈!有床!”英子欢呼着扑上去,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英子的手在碰到床单时突然停住,“床单是新的,蓝底白花,闻得到肥皂味。”
墙角堆着几个纸箱。李红梅走过去打开一个,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最上面是件蓝色连衣裙,领口的标签还没剪:南京新百,1993.5.16。
房东太太钰姐......李红梅的手指抚过连衣裙的褶皱。她想起签租房合同时,钰姐瞥见她穿的洗的发白的蓝褂子。
妈!好软!她的声音闷在枕头里,那枕头套着淡黄色的枕套,一角绣着朵小雏菊。
英子睡得很沉。月光移到了她脸上,照出她嘴角的笑涡。李红梅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梳理着女儿的头发,那里有根白头发,十二岁的孩子不该有的。
她望向窗外的夜空。县城的光污染让星星变得稀疏,但总有几颗特别亮的,固执地钉在天幕上。
穷人的迁徙像候鸟,不是为了追逐温暖,只是为了逃离寒冬。
楼下传来摩托车引擎声,接着是醉汉的吆喝。李红梅突然想起老家院子里的枣树,应该很快就会结那种小果子,青涩的,咬一口能酸倒牙。
她终于明白,自由不是逃出牢笼,是带着牢笼的烙印依然敢仰望星空。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另一个纸箱。里面是套旧课本,应该是陈姐儿子的。最底下压着个铁皮盒子,装着半盒彩色粉笔。
李红梅抽出一支红色的,在水泥地上轻轻画了朵花。画完才意识到,这是她二十岁被拐卖来后,她第一次画画。
十七年来第一朵花,开在水泥地上。被命运碾碎过的人,连绽放都要选最坚硬的土壤。
后半夜下起雨。
英子在梦中蜷成虾米,脚趾抵着母亲的小腿肚。
李红梅听着雨打铁皮棚的声音,她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二十年来,第一个不用提防蒲大柱的夜。
她终于活成了自己的娘家人,既是盾,也是矛。
月光渐渐移到了墙上。那里有块水渍,形状像只展翅的鸟。李红梅盯着它看,直到眼皮越来越沉。
在即将入睡前,她恍惚听见英子嘟囔了一句梦话:妈,这里的星星......真亮......
她数着英子的呼吸,像数二十年来没敢数过的希望。
睡在别人的旧床上,却做了十几年第一个好梦。床是旧的,梦是新的,人活着,不就图个翻身的机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