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冬,腊月十七。
“英子,线要拽紧,针脚才密。”
李红梅跪在床上,手指捏着被角,另一只手攥着针,线头在牙缝里抿了抿,穿过去。
英子趴在被褥另一头,学着她的样子,针尖在布料上戳了半天,线头歪歪扭扭,像条蚯蚓爬过泥地。
李红梅看着女儿笨拙的针脚,想起自己二十岁被拐那年,人贩子就是用一床新棉被骗开了门。现在她缝的每针每线,都是捆住女儿的绳索,也是托起女儿的云。
“妈,我手笨。”
李红梅没抬头,手指在棉絮上抚平一道褶皱:“笨就多练,人活着哪有不学就会的?”
窗外飘着雪,玻璃上结着冰花。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响,热气顶得壶盖一跳一跳。
英子盯着李红梅的手,关节粗大,虎口有茧,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净的菜渍。这双手能做饭菜、能缝棉被,还能给她挣学费。
“妈,你教我。”
李红梅把针递给她:“捏这儿,别扎手。”
英子接过来,针尖在棉絮里一顶,线头从另一头钻出来。她咧嘴笑了:“成了!”
李红梅“嗯”了一声,手指在被角上捻了捻:“再缝三针,收个结。”
英子低头,鼻尖几乎蹭到棉絮。她闻到了阳光的味道,这床棉被是李红梅昨天晒过的,蓬松得像云。
妈,周也家都用被罩了。英子突然说,套上去就行,不用缝。
李红梅的手指顿了一下:“他家有钱,咱家有力气。”
英子不说话了,针线在棉絮里穿梭,线头越拉越紧。
“线别拽太狠,布会皱。”
英子松了松手指,线头软趴趴地垂下来。
李红梅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拽紧:“缝被子要压着茬口走,和人一样,露了破绽,冷风就往里钻。
人这辈子就像缝被子,面上针脚要密,里子的棉絮再薄,也不能让人瞧见。
英子抬头:“那咋办?”
李红梅笑了:“自己摸着来。”
炉子上的水开了,壶嘴“嗤嗤”喷着白气。李红梅下床倒水,英子盯着她的背影,棉袄后襟磨得发亮,袖口还有补丁,可走起路来背挺得笔直。
“妈,你冷吗?”
李红梅回头,热气糊了她一脸:“冷啥?干活还冷?”
英子低头,针尖在指腹上轻轻一扎,没出血,但留下个白印子。
其实人活着,就是学会在疼和不疼之间找平衡。
英子不说话了,专心对付那个顽固的线结。阳光移到她后颈上,暖烘烘的,像母亲的手。
学会了,将来嫁人不受气。李红梅说。
妈妈!我才不嫁人呢!英子猛地抬头,针尖扎到指腹,血珠冒出来,她下意识含住手指。
李红梅拉过她的手,撕了块火柴盒上的磷纸按在伤口上:嫁不嫁的,活计得会。
血止住了,英子看着母亲斑白的鬓角,问:妈,你嫁人后悔不?你生我后悔吗?
李红梅手顿了一下:妈如果没有你,早死了。”
棉被缝到第三边时,英子已经能独立走直线了。她得意地展示自己的成果,却见母亲悄悄拆了她最开始缝的几针,重新补过。
底线松了。李红梅把针在头发上蹭了蹭,和人一样,根基不牢,风一吹就散。
李红梅的针尖在棉絮里一顶,线头“嗤”地穿过布料。英子盯着那道白线:“妈,人为什么要缝被子?”
“因为会破。”李红梅头也不抬。
炉子上的水开了,壶嘴喷出的白汽模糊了窗户。英子看着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流,她脑子里都是张军家漏雨的屋顶。
妈,周也说下午要来。英子扯着线头,能给他吃芝麻糖吗?
李红梅从厨柜深处掏出个铁皮盒子,里面躺着三块芝麻糖和一把馓子:够不?
英子咽了咽口水:他要是带朋友来呢?
铁皮盒子合上了。李红梅撩起围裙擦擦手:那就一人半块。
周也趴在沙发上,手指戳着游戏机按键,屏幕上的小人“咣当”摔进陷阱。
“操!”
王强嚼着泡泡糖,吹了个粉红色的泡:“菜鸡。”
周也踹他一脚:“滚!”
小也!把你臭袜子收了!钰姐踩着绣花拖鞋从二楼下来,手里团着毛线,王强来了。
钰姐的毛线团滚到地上,王强眼疾手快地捡起来:阿姨好!
钰姐切了果盘送来,南京口音软绵绵的:“小也,别老打游戏,眼睛要坏脱咯。”
周也头都没抬:“妈,英子放寒假了。”
钰姐把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那你去看看她呀。”
王强“噗”地吐掉泡泡糖:“看她干嘛?穷得连个游戏机都没有。”
周也手指一顿,屏幕上的小人又死了。
钰姐拍他后脑勺:“瞎说什么?红梅阿姨人很好的。”
王强撇嘴:“我说的是实话而已。”
周也猛的站起来:“走。”
王强懵了:“去哪?”
“买糖葫芦。”
王强站在英子家门口,糖葫芦的糖衣裂了道缝。转头问周也:也哥,你确定是这儿?
周也直接敲门:英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