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比外面还冷,门被敲响时,英子正往搪瓷缸里倒热水。
“谁呀?”
“我!”周也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闷闷的。
英子拉开门,冷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周也站在门口,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拎着三串糖葫芦,糖衣在寒风里亮晶晶的。
王强缩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冷死了,赶紧进去。”
英子侧身让他们进屋,周也的球鞋在门口的垫子上蹭了蹭,鞋底沾的雪化成一滩水。
王强一进门就皱眉:“你们家怎么这么冷?”
英子没吭声,把热水递过去。周也接过来,指尖碰到杯壁,烫得缩了一下。
李红梅从里屋出来:“小也来啦?”
周也把糖葫芦递过去:“阿姨,给您和英子的。”
李红梅摆手:“你们吃,我不爱甜的。”
王强已经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睛四处瞟——掉漆的柜子、褪色的窗帘、炉子边烤着的旧棉鞋。
“你们家没电视啊?”
英子的手指紧了紧:“坏了。”
其实是没有。
给你带糖葫芦了。周也递给英子两根,张军放假没来吗?
英子接过糖葫芦,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他奶奶病了。
李红梅端着茶缸进来,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孩子们喝茶。
王强接过茶缸看了眼,边缘有圈褐色的茶垢。他假装喝了一口,趁人不注意放在了窗台上。
阿姨,周也说,英子数学可好了,上次帮我补习...
李红梅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她也就数学拿得出手。
英子踹了周也一脚,妈妈钩的棉线鞋踢在他球鞋上,留下个灰印子。周也也不恼,反而凑过去看她们缝的被子。
这得缝多久啊?
一天。英子把针别在袖口,我妈说慢工出细活。
王强在屋里转了一圈,突然指着墙角:那是啥?
缝纫机。李红梅说,接点零活。
王强摸了摸机头,手指沾了层薄灰。他瞥见旁边筐里的碎布头,笑了:英子,你衣服是用这些拼的?
王强捏起一块碎布:这花纹像我奶奶的裤子。
周也突然咳嗽,糖渣喷到王强裤子上:巧了,你今儿穿的也像。”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英子的耳朵尖红了。
周也打破尴尬咬了一口糖葫芦,山楂酸得他眯起眼:“好吃。”
王强“啧”了一声,把自己那串放桌上:“太酸了,我不吃。”
李红梅转身去厨房,端出一盘馓子和芝麻糖:“尝尝这个。”
王强用手指拨了拨馓子:都潮了...
周也抓了一把,馓子酥脆,芝麻糖粘牙,甜得他嘴角上扬:“阿姨,这个好吃!”
王强用手指碾碎一块芝麻糖,糖渣掉在茶几上。英子盯着那堆碎渣说:“周也,你家狗叫什么名字?”
“没养狗。”
“哦。”英子点点头,“那可惜了,糖渣可以喂狗。”
屋里一静。李红梅的茶缸“当啷”磕在桌上。
王强的脸慢慢涨红:“你什么意思?”
英子眨眨眼:“字面意思。”
周也“噗”地笑出声,芝麻糖喷到王强裤子上。
英子低着头,糖葫芦的糖衣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
人穷的时候,连甜味都要分成好几份,一份解馋,一份充饥,剩下一份留着做梦。
周也他看了眼英子冻红的手,把自己的手套递过去:给你。
英子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我不要。
拿着吧!周也把手套塞进她怀里,我妈买的,我嫌丑...
英子摸到手套内衬的羊绒,比她和妈妈全部的袜子加起来还软。周也的善意像块烧红的炭,捧着手疼,丢了心冷。
王强忽然站起来:也哥,走吧。
再玩会儿...
我爸妈让我四点前回去。王强拽他袖子,走吧。
英子送他们到门口。周也回头喊:明天我来接你去滑冰!
王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王强踢着石子:“也哥,以后别带我来她家了,穷酸味熏得我头疼。你以后少跟英子玩,她爸坐过牢你知道不?
周也停下脚步:关你屁事。
我妈说,龙生龙凤生凤...王强压低声音,她爸要是杀人犯...
周也揪住他衣领:再说一句试试?
周也的拳头砸在王强鼻梁上时,王强的鼻血滴在雪地上,像几粒冻僵的红豆。
他捂着鼻子吼:“周也!你为了个租你家房子的穷丫头打我?你脑子被驴踢了?!”
周也的第二拳没落下去。他松开手,喘着粗气:
王强抹了把鼻血,冷笑:“行,你等着,我告诉你妈去!”
周也揪住他羽绒服帽子:“再喊?信不信我把你塞垃圾桶?”
“你试试!我爸是教育局的科长——”
“你爸是天王老子也照揍!”周也把他往雪堆里一推,“滚回去告状啊,就说你被穷酸味熏晕了!”
王强爬起来就跑,雪地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像条瘸腿的狗。
有些拳头挥出去,打碎的是枷锁;有些拳头收回来,护住的是真心。
英子站在窗前,看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远。她没看见巷子里的争执,只看见周也低着头,王强说着什么。
铁皮盒子里的芝麻糖少了两块,馓子一根没动。李红梅把盒子放回厨柜,问:明天还去滑冰吗?
英子把周也的手套塞进枕头底下:不去了。
因为王强?
因为...英子扯着被角,我作业没写完。
李红梅没再问。她拉过女儿的手,把顶针取下来:针脚比上次好多了。
英子看着母亲手上的老茧,突然说:妈,我以后给你买被罩,买最好看的那种,买十个。
李红梅笑了,窗外的雪开始下了。
英子后来才懂,人第一次学会撒谎,不是骗别人,是骗自己,骗自己说不疼,不冷,不难过。
打架了?钰姐握着毛衣针,眯起眼睛。
摔的。
钰姐拉过儿子的手,指关节破了皮。她转身拿来红药水:因为英子?
棉签沾着药水,刺痛让周也缩了一下:强子嘴贱。
疼不?
比英语听力简单。周也咧嘴。
你爸当年为朋友打架,回来只说。她戳儿子额头,你这怂样,像他。
周也抬头:爸不是病死的?
钰姐的毛衣针闪着冷光:是病死的不假...她戳了戳儿子胸口,这儿没病过。
她突然问,“你手套呢?”
周也支支吾吾:“送…送人了。”
电话铃响了。钰姐接起来,是王强妈妈齐莉。
电话线缠着挂历,王强妈妈的声音混着《渴望》片尾曲传来:钰钰啊,这年头好人没好报,不是我说…”
电话那头的指甲刀“咔咔”响,“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心理能健康?我家强子鼻子肿得跟茄子似的!”
钰姐用肩膀夹着电话,给周也涂红药水:“孩子打架嘛…”
“妈,英子家……挺难的。”
钰姐“嗯”了一声:“人活着,谁不难?”
周也不说话了。
原来长大就是从学会闭嘴开始的。
英子躺在被窝里,新缝的棉被压在身上,沉甸甸的暖和。
“妈。”
“嗯?”
“王强是不是嫌弃咱家破?”
李红梅的剪子“咔嚓”剪断线头:“睡吧。”
李红梅的手指皲裂如老树皮,可就是这双手,在命运这块破布上,一针一线给女儿缝出了未来。
灯光里,英子把脸埋进手套。化纤面料蹭得脸颊发痒,有股淡淡的樟脑丸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气。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但什么都没说。
人一旦开始装傻,就离长大不远了。
英子把脸埋进手套,羊绒贴着泪痕,吸走了那滴没落下的泪。
童年结束的那天,没有号角,只有突然学会的沉默。
窗外,雪压断了枯枝,一声——像童年某道微不足道的裂痕。
穷人的冬天不是季节,是命运,雪化了还有倒春寒,熬过了三九还有闰月。
李红梅拉了台灯,黑暗漫上来。她摸黑拆开棉被一角,把攒了半年的钱塞进夹层。
世上最厚的棉被,是母亲用岁月絮的,再冷的天也冻不碎。
月光移过窗棂,照着枕边的手套——
一只保持着握拳的姿势,像要抓住什么;
一只瘫软展开,掌心朝上,像已放弃所有。
英子不知道,有些东西缝得再密,也挡不住心里漏的风。
而母亲塞进被角的每一分钱,都是压住命运的四角钉。
很多年后,英子才明白,母亲塞进被角的不是钱,而是她所能给出的全部人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