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巷子里没有灯,只有远处路口一盏昏黄的路灯勉强投来一点光晕。
英子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车轮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李红梅的手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是冰凉的汗,黏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她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和车轮声是夜里唯一的响动。
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又很短,纠缠在一起。
巷子那头,一个高大的黑影踉跄着跑来,跑得很急,脚步声沉重而凌乱。是常松。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们,猛地刹住脚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僵在了那里。
空气瞬间凝固了。三个人,在狭长的巷子里,成了一个沉默的三角。
常松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眶深陷,通红一片,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痕和汗渍。
他身上那件汗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洇着几块深色的、疑似风油精的污渍。
他的嘴唇干裂,微微哆嗦着,看着红梅,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恐慌、懊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这个刚才在病房里吼出“恩情记到死”的男人,此刻在路灯下,脆弱得像一张一戳就破的纸。
李红梅别开了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和脸上的狼狈。
但她紧绷的侧脸线条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的艰难。
她握着英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得英子有些疼。她能感觉到常松的目光,像滚烫的烙铁烙在她背上。
有些夜晚,没有刀光剑影,却进行着最残酷的战争。交战的双方是自己的心,而战利品,是未来漫长的一生。
她心里翻江倒海,有委屈,有怨,有一走了之的冲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累和茫然。
这个男人,给过她从未有过的温暖和踏实,也曾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让她孤立无援。
英子看着常松那副狼狈又焦急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噌”地又冒上来一点。
“哼,现在知道着急了?早干嘛去了?可……可他看起来真可怜,像只被雨淋透了的大狗。他比蒲大柱那个畜生强一万倍,至少他会真的对妈妈好。妈妈跟他在一起,脸上是有过笑模样的。可是……他家里人……”
英子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嘴角向下撇着,故意扭开脸不看他,手指却把妈妈的衣角攥得更紧了。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虫鸣声显得愈发刺耳。
常松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终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并且——又结巴了。
“红…红梅……英,英子……”他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在身上搓了搓,“对,对不起……叔,叔对不起你……”
他看向英子,眼神恳切:“爷,爷爷奶奶……年龄大了……老,老糊涂了……说,说的话不作数……你,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然后他猛地转向红梅,语速急切起来,越急越结巴:“红梅!我,我错了!真错了!以后……以后再也不会了!我,我用生命保证!再,再让你们娘俩受,受委屈,我常松就不是人!”
一个男人最隆重的聘礼,从来不是金银,而是在他世界倾覆之时,仍毫不犹豫为你托底的那颗真心。
常松焦急,惶恐,真诚,像个犯了错等待审判的孩子,所有的脆弱和决心都写在脸上。
红梅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信他的话,一直都信。可她怕的不是他,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家族牵绊。
她张了张嘴,那句“算了吧,我们分手”就在嘴边打转。她自己能忍,但她不能让英子在那种环境里长大。
英子敏锐地捕捉到了妈妈细微的表情和欲言又止的唇形。她心里一急,猛地抢在妈妈前面开口,声音又尖又脆,
像个小炮仗:
“常叔!你拿什么保证?!”
红梅吓了一跳,赶紧拽英子的胳膊:“英子!怎么说话呢!”
英子用力甩开妈妈的手,往前站了一步,仰头盯着常松,小胸脯气得一鼓一鼓:“妈!你别拽我!我十四了,不是四岁!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转回头,目光毫不退缩地看着常松:“常叔,空口白话谁都会说!你家里人那样骂我妈,骂我,你当时怎么不拿命保证?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现在就问你,你拿什么保证?!”
常松被问得一怔,看着英子那双和红梅相似却更倔强的眼睛,他忽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那股结巴劲儿竟然奇迹般地缓了一些。
小丫头的一嗓子,像一把锥子,扎破了他满是悔恨和恐慌的气囊,气漏光了,反倒踏实了。“是啊,空口白话,拿什么赌明天?就得拿出能攥在手里的实在东西。”
“保证不是用嘴说的,是用家底砸的。”常松心里忽然透亮起来,“日子,就得过成一本明账。”
“家门口了,”他声音沉了沉,带着一种疲惫后的踏实,“回家说。回家,叔拿给你看。”
三个人,沉默着,却仿佛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同盟,一起走向那个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的小院。
推开院门,那盆太阳花在夜色里依旧耷拉着脑袋。
常松径直走进屋里,翻箱倒柜。红梅和英子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很快,他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户口本,一个暗红色的房产证,还有几个存折。
他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放到红梅手里。
这不是馈赠,而是交割。他将自己前半生所有的漂泊与锚点,连根拔起,尽数堆放到她的脚下,作为通往她世界的、最笨拙的投名状。
那冰凉的存折和房本,此刻却像烧红的炭,烫得红梅手心发疼。
这哪里是财产,这是一个男人刨开胸膛,捧出来的滚烫的真心和全部的依靠。
生活的真相往往如此,最隆重的承诺从不光鲜,它狼狈、笨拙,甚至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算计,可那掂在手里的重量,却比一切海誓山盟都更让人安心。
一个女人一生中,总得有一次,不是收到鲜花钻石,而是收到一个男人狼狈不堪却毫无保留的托付。
红梅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一场命运的抵押,押上去的是她残存的勇气和女儿未来的安稳。
“这本固定的存款,没动过。”他指着一个存折,“明天去银行取出来,用你的名字,重开一个折子。免得……免得我家里人来啰嗦。”他说这话时,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其实我大伯大娘……也不是图钱的人……”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着红梅:“这房子的证,我打听过,能加名字。明天就去办。或者,过给你都行。你拿着。”
最后,他拿起那个户口本,塞进红梅手里,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明天一早,咱俩就去领证。不拖了。”
他转头看向英子,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憨笑,只有郑重:“英子,叔没大本事,就能拿出这些。你看,行不?”
红梅看着手里这些东西,觉得烫手。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使劲摇头,想把东西推回去:“不行……常松,这不行……你大伯大娘要是不同意,我们这证不能领。万一他们再来……气出个好歹,这罪过我们担不起……”
她怕了。她是真想和他过日子,可这代价要是背上气死长辈的骂名,她承受不起。
常松一听这话,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一把抓住红梅的手腕,抓得死紧,像是怕她下一秒就消失:“我们俩的事!我们俩解决!跟任何人都没关系!红梅,你别管!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我不能再……我不能失去你!”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恐慌。
医院病房里,后半夜的死寂被鼾声打破。常莹和大娘累极了,一个趴在床头,一个歪在床尾,睡得昏沉。
常守财却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他的嘴唇干瘪地抿着。旁边的胖老头鼾声如雷,更衬得这寂静深入骨髓。
泪水,混浊的泪水,从他深陷的眼角无声地滑落,迅速洇进白色的枕套里。
他这一辈子,硬气惯了,很少哭。爹娘走的时候他没哭,弟弟弟媳走的时候他咬着牙扛住了,可这会儿,眼泪却止不住。
他就那么一个弟弟啊!爹娘去得早,他当哥又当爹,摸鱼掏鸟蛋换来的零嘴,自己一口舍不得吃,全塞给弟弟。
看着弟弟成家,他高兴得喝醉了酒。可老天爷不开眼,小两口一前一后都走了,留下个半大的小子常松。
他把常松接过来,那是他亲侄儿,跟他儿子没两样!自己没儿子,就常莹一个丫头,婆娘身体垮了再也要不了孩子。
他把所有的指望都暗暗放在了常松身上。盼着他成家立业,盼着他给老常家传宗接代,开枝散叶。
好不容易熬到常松大了,出息了,能挣钱了,怎么就看上那么个女人了呢?二婚,带个拖油瓶,也不知道能不能生养了?万一不能生养了?这以后怎么办?家业岂不是要给了外人?老常家的香火不就断了吗?
……恨铁不成钢啊!这心里头,又疼又气,像被钝刀子割,一下,又一下。他老了,没用了,说话不顶事了……“可是小松啊,大伯是怕你走错路,怕你以后后悔,怕你对不住你爹娘啊……”
最深的爱,有时会异化成最锋利的刀。他以守护家族血脉为名的顽固,一刀一刀,亲手斩断的,正是他最想紧紧攥住的亲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