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守财没再去擦自己掉下来的眼泪,只是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压抑的哽咽声。
常松几乎一夜没合眼。
他不敢回卧室,也不敢在沙发上躺下,怕自己睡着,红梅和英子就走了。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在沙发上坐了一夜,耳朵竖着,听着里屋哪怕最轻微的动静。像个忠诚又惶恐的守卫。
天蒙蒙亮,常松蹑手蹑脚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沙发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立刻僵住,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屋的动静。
里面静悄悄的,只有英子均匀细小的呼吸声,还有红梅翻身时床板轻微的呻吟。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心落回一半。还好,人还在。
他几乎一夜没合眼,就那么干坐着,眼睛盯着那扇门,耳朵捕捉着里面的任何声响,怕她们悄悄走了。这会儿眼眶酸涩发胀,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他踮着脚尖走到里屋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这才真正放心。转身钻进自己的卧室。
他打开衣柜,手在里面扒拉,发出窸窣的声响。
他动作有点急,扯出一件白色的新衬衫,袖口还挂着没剪掉的价签。又拽出一条灰色的确良裤子,裤线笔直。
他脱下身上皱巴巴的汗衫,换上白衬衫。
扣子有点紧,他手指粗,扣得笨手笨脚,第三个扣眼对了好几次才系上。领子硬邦邦地硌着脖子,他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
他又套上裤子,裤腰有点紧,吸了口气才扣上扣子。
他在屋里唯一那块小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里的男人,头发乱翘,脸上带着熬夜的油光和疲惫,一身新衣服绷在身上,显得局促又陌生。
他用手沾了点水,用力把翘起的头发压下去,但那几根头发很不听话,又倔强地弹了起来。
他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手心全是汗。
英子其实早醒了。她看着妈妈沉睡的侧脸,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
妈妈太累了,在服装厂踩一天缝纫机,回来还要操心家里,心里还堵着那么多事。她轻轻叹了口气。
红梅也醒了,母女俩对视一眼,无声交流。
“我再躺会儿,你先起吧。”红梅声音沙哑。
英子点点头。
红梅推开房门,愣了一下。
常松立刻站直,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手里紧紧攥着户口本,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红梅,醒了?咱……咱去领证吧?把英子也带上,正好她放假,我们……我们去拍个全家福。”他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你,你换件衣服?”
红梅看着他那身过于正式甚至有些滑稽的打扮,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和黑眼圈,心里一酸,别开脸:“不去。”
常松急了,上前一步,想拉她的手又不敢,只好搓着自己的衣角:“去嘛……红梅,去吧……都说好了……”
英子立刻从妈妈身后钻出来,大声说:“妈!你去!”她推着妈妈的腰,往屋里挤,一边扭过头,冲常叔飞快地眨了下眼,扬着嗓子喊,“常叔!你快去拿你的存折本本和房本!我妈没要,我要!我得替我妈收着!”
红梅被女儿推得一个趔趄,哭笑不得,轻轻在英子手背上拍了一下:“瞎说什么!没大没小的,怎么跟你叔讲话呢!”
常松却像是得到了圣旨,连连点头:“对对对!英子说得对!给你们!都给你们!你们是领导,大领导和小领导!我归你们管!嘿嘿”他憨憨地笑着,挠了挠头。
这一幕,冲淡了之前的沉重,有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温馨和滑稽。
红梅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一个眼巴巴等着,一个一副“我替你搞定”的样子,心里那坚硬的冰块,终于彻底融化了。
是啊,图什么呢?不就图个知冷知热,图个家里有人气,图个能保护她们娘俩的人吗?蒲大柱的阴影还在,有个男人,至少能挡在前面。
“行了,”她声音软了下来,“我换衣服。”
常松大喜过望:“哎!好!好!不用做早饭了,我们出去吃!吃完就去!”
英子陪着妈妈进里屋挑衣服。
“妈,穿这条红裙子吧。”英子拿出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裙子。
红梅犹豫了一下:“不穿了吧……”
英子拿起裙子,走到妈妈面前,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妈,你还记得吗?在小沟村的时候,我就说,等我长大了,要给你买最漂亮的红裙子。这条虽然不贵,是我攒了好久零花钱买的。等我以后大学毕业挣钱了,给你买更好的。妈,我就想看你穿着它,和常叔去拍结婚照。”
英子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击中了红梅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的眼圈猛地红了,视线模糊地看着女儿,看着那条承载着女儿小小愿望和深深爱意的红裙子。
她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接过了裙子。
女儿递出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女儿所能想象的、关于幸福全部的定义与形状。
当她换上红裙子,被英子推着走出房门时,常松看得呆住了。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红梅身上,那条普通的红裙子仿佛发出了光。
她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眼里还有未干的水汽,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一件普通的红裙,竟像战袍,为她抵御了过往所有的寒酸与轻慢;也像一面旗帜,宣告着她终于在生活的废墟上,为自己升起了一轮崭新的太阳。
常松看着看着,眼眶红了,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红梅本来还有些不自在,看他这样,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哭什么呀?傻不傻……”
英子在旁边噗嗤一笑,打趣道:“哈哈,常叔,你是娶媳妇还是哭媳妇啊?等下拍照眼睛肿得像桃子,可难看了!”
常松重重地点头,喉咙哽咽,只能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情绪,声音还是哑的:“走,出去吃!吃豆浆油条!吃完……吃完咱就去民政局。”
她穿着女儿用梦想和爱意织就的红裙,站在破旧却充满生机的晨光里,美得不像话。
这美,不是因为新衣,而是苦难生活终于没能磨灭她眼底的光,和终于被人珍视时,那份从心底渗出的柔软。
原来幸福从来不需要多么辉煌的舞台,有时,它只是眼泪滴落后,嘴角那一抹忍不住上扬的弧度。
常松觉得眼前的女人,不是二婚,不是拖油瓶的妈,而是他磕磕绊绊半辈子,终于等来的、唯一的媳妇。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地、轻轻地握住了红梅的手。红梅的手指颤了一下,没有挣脱。
英子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偷偷笑了,抢先一步跑过去拉开了院门。
九六年的夏天,县民政局婚姻登记处还没那么多讲究。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墙上贴着喜字,工作人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穿着白衬衫,表情有点严肃。
“双方自愿吗?”大姐推推眼镜,看着两人。
“自愿自愿!”常松赶紧点头,声音洪亮,引得旁边几对都看过来。红梅脸一红,轻轻掐了他一下,小声说:“你小点声。”
“哦哦。”常松立马压低声音,凑近大姐,一脸诚恳,“自愿的,同志,特别自愿。”
大姐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又问:“带户口本了吗?介绍信呢?材料都带齐了?”
“齐了齐了!”常松赶紧把户口本、介绍信、之前准备好的体检证明等一堆材料递过去,手忙脚乱。
大姐仔细地看着材料,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和窗外知了的叫声。常松紧张得额头冒汗,红梅也屏住了呼吸。
“嗯,行了。先去那边拍照。”大姐终于开口,指了指旁边一个小房间。
拍照的师傅是个老头:“哎呦,新娘子穿红裙子,好看!男同志,笑一笑,对,别那么僵硬!哎呦,怎么你同手同脚了?放松点!”
常松紧张得身体僵直,表情严肃得像要上战场。红梅被他带得也紧张起来。英子在旁边看着,捂着嘴偷笑。
“咔嚓!”
闪光灯一亮,定格下常松紧绷的脸和红梅略带羞涩的笑容。
拿着那张薄薄的、印着喜字的结婚证,常松的手抖得厉害。
他翻来覆去地看,像是看不懂上面的字。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红梅,眼圈又红了,但这次是笑着的:“红梅……我们……我们结婚了。”
红梅看着结婚证,又看看他,重重地点点头,眼泪也落了下来,是甜的。
英子站在旁边,看着妈妈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泪光的幸福笑容,心里那块堵着的大石头,好像忽然就移开了。
“原来妈妈幸福起来是这样的。好像……好像以前所有的苦都被这笑容照得褪了色。如果这样能一直下去,那我受的那点委屈,好像……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真的好希望,妈妈能永远这样笑……”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阳光炽烈。
常松看着身边的红梅,又看看英子,突然伸出粗壮的胳膊,一把将娘俩紧紧搂进怀里。
这个拥抱,用力,踏实,充满了汗味和崭新的希望。
红梅没有挣脱,她把头轻轻靠在这个男人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英子被夹在中间,小声抗议:“哎呀,常叔,热死了!”
常松却抱得更紧了,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不热!咱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阳光炙烤着小小的县城,蝉鸣得声嘶力竭。
这一个拥抱,箍得很紧,汗津津的,甚至有些不舒服,却结结实实地把过往的委屈、恐惧和茫然都挤了出去。
这世上大多数的团圆,都谈不上完美,不过是两个撞得鼻青脸肿的人,互相搀扶着,在废墟上点起一盏叫做“家”的灯。
生活就是这样,它常常先给你一顿毫无道理的暴揍,然后又在某个平凡的清晨,塞给你一颗糖。
糖纸或许粗糙,糖芯却足以甜透往后的岁月。
路的尽头是什么?或许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有人愿意和你一起,踉跄却坚定地走下去。
婚姻啊,有时候就是一纸契约,赌上你所有的现在,去换一个关于未来的、温暖的或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