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刚过,服装厂里的空气比外面的数九寒天更冷。
那是一种无声的、粘稠的恐慌,弥漫在老旧车间每一个角落,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下岗这个词,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道哪天落下,也不知道会落到谁头上。它还没掉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先把人的魂吓没了。
机器还在转,但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工人们埋着头,手上的活计没停,眼神却时不时飘向车间办公室那扇紧闭的木门。每一次开门,每一次喊名字,都让一片埋头干活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僵直一瞬。
“红梅,主任叫你去一趟。”隔壁组的,组长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红梅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针脚差点扎偏。她放下活计,下意识地看向斜对面的张姐。
张姐也正抬头看她,脸色煞白,嘴唇紧紧抿着,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恐惧,有祈求,还有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生怕被抛下的紧张。她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一段线头,骨节捏得发白。
求生的本能,有时候会先于友情苏醒。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东西,叫自保。
灾难面前,人性经不起细瞧。平日里再好的交情,到了要抢最后一口活命粮的时候,也会露出底下那点不堪的私心。
红梅深吸一口气,推开办公室的门。
车间新主任老赵坐在办公桌后,脸色疲惫,面前摊着几张名单。“李红梅啊,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红梅没坐,站着,手指冰凉。
“厂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老赵搓了把脸,声音干涩,“订单越来越少,仓库都快堆满了。上面下了死命令,每个车间必须裁掉三分之一的人。”
红梅的心跳得像擂鼓。
命运的通知书,从来不发到个人手里,都是由别人随口传达,轻飘飘的,却能压垮一整个人生。
“你是你们组的组长,技术好,人也年轻。”老赵看着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组里得走一个。我的意思是,你留下。”
裁人就像钝刀子割肉,疼的不是被割掉的,是拿着刀、手上沾血还不得不继续割下去的人。他见得多了,心肠早就硬了,只是偶尔还会被那烫人的目光蜇一下。
红梅猛地抬头:“主任,张姐她……”
“我知道她家困难!”老赵打断她,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烦躁,“老刘下岗,两个孩子上大学,谁不知道?可这不是慈善堂!厂子要活下去,就得留能干活、效率高的!”
“张姐干活也不差,她就是……”
“李红梅!”
老赵“啪”地一拍桌子,墨水瓶都震了一下,“现在不是讲姐妹情分的时候!我把话撂这儿,要么她走,你留。要么,”他盯着红梅,眼神冷硬,“你们组名额不够,我再从别组调一个补上,你跟她,一起走!”
一起走。
生活这把算盘,从来只算利弊,不算情义。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对错,只有选择。选哪条路,都像是在割自己的肉去喂鹰,只不过一块是眼前的,一块是以后的。
这三个字像冰锥子,狠狠扎进红梅心里。英子高一了,没过几年,大学学费、生活费……常松在海上漂着,钱是能寄回来,可那活计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她不能失业,这个家不能没有这份工资。
女人的独立,有时候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背后空无一人的时候,连倒下的资格都没有。
她的嘴唇动了动,还想为张姐争辩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被那沉重的现实硬生生压了回去,变成一声无声的叹息。她看着老赵那张不容置疑的脸,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
“想清楚了没?”老赵逼问。
红梅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清楚了。”
“出去吧。叫张春兰进来。”
红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车间的光线似乎都暗了几分,她不敢看张姐的方向,只低低喊了一声:“张姐,主任叫你。”
张姐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
她看着红梅那失魂落魄的脸色,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成了真,脸瞬间灰败下去。她跌跌撞撞地走向办公室,经过红梅身边时,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
红梅踉跄一步,靠在冰冷的机器上,那寒意透过棉袄直往骨头缝里钻。
办公室里隐约传来张姐激动的声音,带着哭腔:“……赵主任!不能啊!我真不能下岗!老刘那样……孩子学费……我求求您了!我给厂里干了十几年了啊……”
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那种绝望的哀求,像钝刀子割着车间里每一个人的神经。
突然,“砰”一声巨响,像是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老赵的怒吼传出来:“张春兰!你闹什么闹!这是厂里的决定!看你困难,已经照顾你了,让你干到过年!过完年再来结账!别给脸不要脸!”
门猛地被拉开,张姐冲了出来,头发散乱,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她一眼看到门口的红梅,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化作了滔天的怒火和怨恨。
“李红梅!”她尖声叫着扑过来,手指几乎要戳到红梅脸上,“我真是瞎了眼!拿你当姐妹!你背后给我捅刀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主任面前说我坏话了!你想自己留下就把我挤走!你好毒的心啊!”
红梅脸色苍白,连连后退:“张姐,我没有……你听我说……”
“我不听!”张姐歇斯底里地打断她,唾沫星子都溅到红梅脸上,“说什么说!猫哭耗子假慈悲!当初要不是我介绍常松给你,你能有今天?你能过上现在这好日子?你早就被你那前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你不知感恩!你过河拆桥!你个白眼狼!”
她必须恨她,只有把这一切归咎于红梅的“背叛”,她那颗被现实碾得粉碎的心,才能找到一个支撑点,否则,她就真的垮了。
人总得恨点什么,才能熬过那些说不出口的苦。恨一个具体的人,比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要容易得多。
这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红梅最疼的地方。她浑身发抖,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张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真的……”
“我呸!”张姐狠狠啐了一口,眼神怨毒得像要吃了她,“李红梅,你等着!你会有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骂完,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被旁边几个看不下去的工友扶住,低声劝着,搀扶着往外走。她不再看红梅,只是呜呜地哭着,那哭声里是全然的崩溃和绝望。
红梅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冻僵了。四周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怜悯,也有事不关己的冷漠。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眼泪不停地流。
委屈若能喊出来,就不叫委屈了。真正的委屈,是堵在喉咙里的一团棉花,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生生把人憋出内伤。
她的身体还在原地站着,魂儿却像被抽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听着四面八方涌来的闲言碎语,像冰冷的雪籽,砸在身上没有伤口,却能冻透五脏六腑。
她的委屈像滚烫的岩浆,却被现实的冰层死死压住,喷发不出,只能在内里灼烧出一个个冰冷的洞。
下班铃响得格外刺耳。
红梅麻木地跟着人流走出厂门。张姐走在她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背影佝偻着,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厚厚的积雪在她们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心碎的声音。
红梅加快几步想追上去:“张姐,我们谈谈……”
张姐猛地回头,那双哭肿的眼睛里只剩下冰冷的隔阂和恨意:“滚开!别跟着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走远了,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街角。
红梅停在原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混合着眼泪,生疼。她看着张姐消失的方向,心里那片荒凉,比这冰天雪地更甚。
中年的友谊,有时比爱情更脆弱。爱情碎了,还能骂一句遇人不淑。友谊碎了,却连哭诉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和着血泪往肚里咽。
原来成年人的告别,不需要硝烟,只需要一个眼神,一次沉默,就能让多年的情分瞬间冻毙于风雪。
县一中食堂,人声鼎沸。巨大的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室内弥漫着饭菜和湿棉袄混合的热烘烘的气味。
“快快快!饿死我了!”
王强端着堆成小山的饭盆,像辆坦克一样冲过来,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震得桌子都晃了三晃。他穿着亮蓝色的滑雪衫,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印着卡通图案的毛衣,脑门上还冒着热汗。
周也跟在他后面,步伐不紧不慢,身上是那件烟灰色的羊毛衫,外面套着黑色羽绒服,拉链规规矩矩拉到顶,衬得下巴线条越发清晰。他把饭盆放下,里面是简单的两素一荤。
英子端着汤小心地走过来,穿着暖黄色的棉袄,围巾解下来搭在一边,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张军最后一个过来,手里只拿着两个馒头和一小份寡淡的炒白菜。他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他默默坐下,把馒头掰开,小口吃着。
“强子,你是猪吗?打这么多!”英子看着王强那盆“山”,目瞪口呆。
“正在长身体!”王强理直气壮,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说,“哎,你们尝尝这个土豆烧肉,今天大师傅手没抖!”他说着,就用自己的勺子给每人碗里都舀了一大块肉,包括张军。
张军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块油光光的肉,愣了一下,忙说:“不用,强子,我够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