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善意,对他而言,有时是一种甜蜜的负担。接受,意味着亏欠;拒绝,又显得矫情。这其间的分寸,他总拿捏不好。
“够什么够!你看你瘦的!风一吹就跑了!”王强满不在乎,又把自己盆里的鸡腿夹给周也,“也哥,你吃这个,我看你今天打球肯定累了。”
周也嫌弃地用筷子挡开:“拿开,口水滴上面了。”
“嘿!不识好人心!”王强转而把鸡腿扔进英子碗里,“英子姐,那你吃!补补!”
英子笑着骂他:“强子你真恶心!”
周也看着英子碗里的鸡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低头吃自己的饭。
张军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馒头,把那块肉默默盖在饭下面。
王强的善意像阳光,毫无保留,却照得他口袋里那点寒酸的伙食费无所遁形。
他想起早上刚收到的信,母亲东拼西凑寄来的下个月生活费,那薄薄一叠钞票,几乎能数清每一张的褶皱。信上说妹妹的棉鞋又破了,奶奶的药快断了……那肉突然就变得哽喉咙,咽不下去。
穷是一种无声的刑具,它不让你喊疼,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连接受别人的好意,都是一种奢侈的负担。
但他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和周围气氛融洽的笑容:“嗯,今天土豆烧得是好吃。”
他脸上在笑,心里却在滴血。那滴血,是为自己的贫穷,也是为王强那份他永远无法对等回报的、滚烫的善意。
“哎,对了!”王强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宣布,“今晚也哥生日!钰姨说了,在家摆大餐!让咱们都去!必须到啊!谁不去我跟谁急!”
周也看似随意地扒拉着饭粒,耳朵却悄悄竖起来:“嗯。我妈非让过。你们……没事就来。”
“没事!必须没事!”王强拍着胸脯,“天大的事也得给也哥过生日让路!军哥,英子姐,必须到!”
英子笑着点头:“好啊!正好周末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张军。张军心里咯噔一下,去周也家过生日……总不能空着手。可钱……他脸上有点烧,但还是立刻点头,笑得格外认真:“一定去。”
他想着周也平时虽然嘴毒,却总在他最难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帮他。他不能丢份,不能让周也觉得他小气。这份情谊,比那点伙食费重要得多。
青春期的男孩子,可以忍受贫穷,但不能忍受在兄弟面前丢了体面。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是他们对抗整个世界时,唯一的铠甲。
傍晚下班,红梅和张姐一前一后走出厂门,中间隔着一段冰冷沉默的距离。风雪更大了,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没。
红梅看着前面那个蹒跚孤独的背影,想起她们也是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起下班,路上总有说不完的话,抱怨工长,操心孩子,分享哪家菜便宜……那些日子,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隔了一辈子。
有些伤口,没有血,却能让两个曾经贴得最近的人,隔开一生都走不完的距离。
张姐走在前面,寒风刮在脸上,眼泪早就冻住了。她知道这事不能全怪红梅,厂里要裁人,红梅又能有什么办法?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为什么是她走?为什么是她的家要塌?那点怨气像毒蛇一样盘在心里,不咬出去,她自己就要被毒死了。
她的恨意是真的,但心底那点知道真相的明白,也是真的。这两种情绪绞杀着她,让她痛苦得无以复加。
就在红梅漫无目的地走在风雪中时,县城的另一头,周也家却是另一番景象。温暖如春,灯光柔和。
客厅桌上摆着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雪白的奶油,周围裱着粉红色的花朵和绿色的叶子,中间用红色果酱写着“生日快乐”。在98年的小县城,这绝对是奢侈品。
钰姐系着围裙,还在厨房忙活,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色香味俱全。
桌中央摆着一个锃亮的黄铜老式火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腾腾热气,奶白色的骨头汤底里翻滚着几颗饱满的红枣和鲜红的枸杞,周围一圈码着切得极薄的、红白相间的羊肉卷和一碟嫩滑的鱼片。
旁边是一大盘油光锃亮、浓油赤酱的红烧排骨,每一块都裹满了晶莹的酱汁,散发着诱人的焦糖和酱油混合的香气,上面还撒着些许白芝麻和翠绿的葱花。
紧挨着的是一碗红烧肉,选用肥瘦相间的五花三层,炖得酥烂入味,深色的肉皮颤巍巍的,仿佛一碰就要化在嘴里,底下浸润着浓郁的褐色肉汁。
一盘白灼大虾堆得像座小山,虾壳煮得通红透亮,弯曲着身子,旁边放着一小碟冒着姜末的香醋蘸料。
一条清蒸鲈鱼安静地卧在长盘子里,身上铺着姜丝、葱丝和红辣椒丝,热油刚刚泼过,激发出诱人的鲜香,鱼肉雪白,筷子一碰就蒜瓣似的散开。
还有一大海碗鸭血粉丝汤,浓郁的汤色,里面是深褐色的鸭血块、滑嫩的粉丝、金色的豆泡和翠绿的香菜,热气袅袅,驱散着冬夜的寒意。
当然也少不了清爽的蒜蓉炒青菜,碧绿的菜叶油润发亮,蒜香扑鼻。还有一碟切得细细的、淋了香油的凉拌黄瓜。
饮料是那个年代孩子们最期待的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瓶壁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打开时“噗”一声,带着气泡欢快地涌出。
钰姐还在厨房里忙活着最后一道汤羹,温暖的灯光下,这一桌堪称“奢华”的饭菜,凝聚着一位母亲最深切的爱与慷慨。这不仅仅是一顿饭,更是一个避风港,温暖地包裹着每一个坐在桌前的少年。
“生日快乐!”
王强第一个吼起来,把一个包装精美的长盒子塞给周也,“也哥!最新款的斯伯丁篮球!我让我爸托人从深圳带的!牛不牛!”
周也接过,挑挑眉:“谢了。”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
英子递上一个系着蝴蝶结的方格纸盒,有点不好意思:“周也,生日快乐。是一条围巾,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周也接过盒子,手指碰到那精致的蝴蝶结,像被烫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他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把盒子放到一边,看都没仔细看,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盒子在他心里占了多重的位置。
他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已经把那蝴蝶结拆了又系,系了又拆,反复了一万遍。
张军最后一个上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外面仔细地裹着一层报纸,递过去时手指有些局促地蜷缩:“周也……生日快乐。是……一副手套。天气冷……”声音越说越低。
那手套是灰色的毛线手套,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点粗糙。
王强快人快语:“军哥,你这礼物也太实在了吧!”
周也却一把接过那副手套,动作快得几乎像抢过来。他拿出来仔细看了看,甚至还戴上一只试了试大小,然后抬头对张军说:“正好。谢了。冬天骑车正需要。”他的语气自然无比,仿佛这真是他收到的最合心意的礼物。
他懂他的窘迫,所以用最自然的方式,接住了他那份沉甸甸的心意。这才是兄弟之间,最顶级的体贴。
周也那声再自然不过的“谢了”,像一块厚实的毛毡,稳稳地接住了张军那颗从高处抛下、生怕摔碎的自尊心。
张军看着周也认真的样子,眼眶猛地一热,赶紧低下头。他知道周也是在给他留面子,这份体贴,比任何贵重的礼物都让他想哭。
最高级的善良,不是施舍,是维护。是把你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妥帖地接住,并郑重地告诉你,这很好,我很需要。
钰姐端出最后一盘菜,招呼大家入座。她看着儿子被朋友们围着,看着他那强装酷哥却掩不住开心的脸,看着这群生机勃勃的少年,眼角微微湿润了。她这一生,所有的奔波劳碌,所有的深夜痛哭,在这一刻,都被孩子们的笑声治愈了。值了。
母亲是所有节日里,那个站在灯火阑珊处,用一生的付出,点亮蛋糕上蜡烛的人。她自己从不许愿,孩子的笑脸,就是她最好的心想事成。
孩子是母亲一生的债主,索取一切,从不打欠条。而母亲,甘之如饴。
“许愿!许愿!也哥快许愿!”王强起哄。
周也看着跳跃的烛光,又飞快地瞟了一眼身边的英子,她正笑着看他,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第一个愿,给蒲小英。第二个愿,给眼前这帮傻子,一个都不准散。第三个愿……他妈的,不能说。
那个关于她的愿望,被他死死按在心里最深处,像藏起一颗滚烫的宝石,怕拿出来,会烫伤自己,也灼伤她。
他猛地吹灭所有蜡烛。
“噢!吃蛋糕咯!”王强欢呼。
切蛋糕时,王强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块奶油,塞进嘴里,结果吃得满鼻子满脸都是,活像个白胡子老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王强!看你那傻样!”英子笑得直不起腰。
周也眼底闪着恶作剧的光,手指悄悄蘸了一点奶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抹在了英子鼻尖上!
英子惊叫一声,愣住的样子像只被吓傻的小猫。
全场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周也!你完了!”英子反应过来,立刻抓起一把奶油反击。
战争瞬间爆发。王强兴奋地加入战局,主要目标是周也。张军一开始还躲,后来也被抹了一脸,憨憨地笑起来,加入了混战。钰姐笑着摇头躲进厨房,任由他们闹去。
蛋糕奶油飞溅,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刚才在食堂那点微妙的尴尬和沉重,被这甜蜜的混乱冲得无影无踪。
闹累了,大家都成了花脸猫,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子,笑得喘不过气。窗外的风雪依旧,窗内的温暖却足以抵御全世界的严寒。
青春真好,好到可以暂时忘记窗外的风雪,好到让人相信,这一刻的欢愉,就是永恒。
周也顶着一头乱发和满脸奶油,看着笑作一团的伙伴,看着灯光下英子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妈妈在厨房门口温柔的笑意,心里被一种滚烫的、饱满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富可敌国。
许多年后,周也才会明白,那个夜晚他拥有的并非王国,而是流星划过前,最璀璨却也最短暂的星空。而命运征收的赋税,远比想象中更为昂贵。
少年的愿望,像流星,划过漆黑的天幕,明知可能坠落,却依旧拼尽全力亮那么一瞬。
而生活的残酷在于,它从不承诺实现愿望,只负责铺开道路。
这条路上,有人会失散,有人会跌倒。
但今夜烛光下的笑脸,和指尖奶油的甜腻,将会被时间酿成最醇厚的酒。
在往后许多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寒冬夜里,悄然涌上心头,暖一暖冻僵的指尖,和偶尔感到疲惫的灵魂。
青春散场,友谊不散。
人生漫长,此刻最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