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像是鱼肚翻了个边,透出点灰白。
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亮着灯。
红梅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正轻手轻脚地馏着包子,锅里的白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小泡。她得赶在英子和常松醒来前把早饭弄好。
中年女人的一天,是从灶台开始的。火光映亮的不是锅底,是日子。
屋里,常松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噜打得震天响,一条粗壮的胳膊甩在被子外头。
红梅探头看了一眼,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又轻轻把门带上了。
英子的卧室里,随身听的耳机线缠在枕头上,里面正放着任贤齐的《心太软》。她睡得脸蛋红扑扑的,被子踢到了一边。
常松是被尿憋醒的。他迷迷瞪瞪爬起来,解决完人生大事,循着香味就摸进了厨房。
从后面一把搂住红梅的腰,下巴蹭着她的脖颈,带着胡茬的脸扎得红梅直缩脖子。
“大清早的,干啥……”红梅用手肘轻轻顶他。
常松的手不老实地往她衣服里探,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想你了呗……英子还没起呢……”
“去你的!”红梅脸一热,用力掰开他的手,“一会儿孩子该看见了!”
“看见咋了?我是她爹!”常松梗着脖子,理不直气也壮。
“后爹!”红梅瞪他。
“后爹也是爹!”常松嘿嘿笑,又在红梅脸上用力亲了一口,才松开手。
两人坐在小桌前喝粥。红梅说:“先不喊英子,让她多睡会儿,早饭放锅里温着。我吃好就去店里,张姐一大早就去买菜了。”
常松呼噜喝了一大口粥:“我不睡了,开车送你。多陪陪你,过几天又要出海了,这次还是要跑远航,估计得小半年才能回来。”
红梅夹包子的手顿了顿,筷子尖在包子皮上戳出了一个不自知的小小凹陷,“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屋里只剩下喝粥的细微声响。
这...家里孩子,店里刚起步,这担子又要一个人扛了。”她把担忧和着粥一起咽下,就像过去每一次离别时那样。
爱情到最后,拼的不是心动,是义气。是我明知海上风浪险,也放你走;是我看你地上行路难,便替你扛。
这世上的夫妻,有两种。一种是把爱字挂在嘴边,用甜言蜜语浇灌;另一种是把日子揉碎了,拌进柴米油盐里,你挑水我浇园,沉默着就把一生过完了。红梅和常松,是后一种。
“幸福面馆”门口,不到十一点就排起了小队。浓郁的骨汤香味飘出去老远。
店里忙得像打仗。红梅在灶前左右开弓,一次能煮四五碗面,额前的头发被汗水粘在脸上。
张姐端着两个大海碗,胖乎乎的身子灵活地在桌椅间穿梭,嗓门亮得能盖过一切:“二号桌炸酱面好嘞!四号桌鸡汤面多加葱!”
老刘负责收钱找零,瘦得像根竹竿,在张姐旁边一站,活脱脱像胖瘦仙童。
一个顾客打趣:“老刘,你可得吃胖点,不然风一吹就跑了!”老刘憨厚一笑,还没说话,张姐的大嗓门就接上了:“他呀,吃多少都这德行,好东西都长我身上了!”引得一阵哄笑。
常松系着个不合身的围裙,在后厨吭哧吭哧地揉面,看着外面红梅忙碌的背影,心里那点不舍变成了心疼。
他宁愿在海上跟风浪搏命,也不愿看她在地面上被生活磨掉一层皮。
胡老板靠在“客再来”门口,冷眼看着这边热火朝天,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那笑声和香味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和鼻子。
他朝路边一个蹲着的黄毛小子使了个眼色。
那黄毛溜达着进了“幸福面馆”,要了碗最便宜的阳春面。他趁张姐转身的功夫,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进碗里,然后用筷子一搅,猛地一拍桌子!
“老板!这他妈什么玩意儿!面里有苍蝇!恶心死人了!”他扯着嗓子喊,把碗墩得砰砰响。
店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过来。
红梅心里“咯噔”一下,放下勺子就跑了过去。看着面汤里那只黑乎乎的苍蝇,她的脸一下子白了,手都有些抖:“这……这不可能啊,我们的卫生……”
“什么不可能!事实摆在眼前!”黄毛不依不饶,唾沫星子乱飞,“大家看看啊!幸福面馆吃出苍蝇!这店不能来了!赔钱!必须赔钱!”
张姐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指着黄毛:“你放屁!我们店干净得很!肯定是你自己扔进去的!”
老刘也挤过来,急得直搓手:“小伙子,话不能乱说……”
“谁乱说了?你们想赖账是吧?”黄毛更加嚣张,甚至伸手想去推搡张姐。老刘瘦弱的身子下意识地挡在张姐前面,被黄毛推得一个趔趄。
老实人被逼到墙角,血性也会冒头。老刘脸涨红了,攥紧了拳头,却不知该怎么挥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了黄毛。常松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他解下了那条可笑的围裙,眼神冷得像冰。他没看那只苍蝇,直接盯着黄毛的眼睛。
“苍蝇是熟的,还是生的?”常松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人心上。
黄毛一愣:“什……什么?”
“我问你,发现苍蝇的时候,它是熟的,还是生的?”常松往前一步,那股常年在海上搏命带来的压迫感,让黄毛下意识地后退。
“熟的!当然是熟的!在面汤里泡着呢!”黄毛强撑着喊道。
“哦?”常松嘴角扯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刚端上来的面,汤是滚烫的。要是早就掉进去的苍蝇,应该被烫熟了,翅膀是耷拉的。你这只,”他指了指碗里,“翅膀支棱着,像是刚死没多久啊。”
黄毛的脸色瞬间变了。
周围有明白过来的顾客开始帮腔:“对啊!刚扔进去的吧!”“小伙子,不地道啊!”“红梅她们开店不容易,你别瞎捣乱!”
一个经常来吃面的老太太也站出来:“红梅这人实在,面干净味道好,你不能这么污蔑人!”
人心是杆秤,谁好谁坏,日久见分明。
黄毛在众人指责和常松逼人的目光下,彻底慌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裤裆处竟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骚臭味隐隐传来。
恶人的胆气,往往像尿泡,看着鼓胀,一针就破。
常松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拖到门口,低吼一声:“滚!再让我看见你,腿打断!”
黄毛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因为太慌张,一头撞在门框上,“咚”的一声闷响,他捂着额头,也顾不上疼,哭爹喊娘地消失在街角。
常松转过身,看着惊魂未定、眼圈发红的红梅。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用他那双大手,用力握了握红梅冰凉的手指。
这双手,撑得起海上风浪,也揉得匀家里面团,此刻握住她,比千言万语都让她心安。
红梅的眼泪,这才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不是委屈,是后怕,是感激,是所有紧绷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红梅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对担忧的顾客们挤出一个笑:“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吃面,今天每桌送个茶叶蛋,压压惊!”
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但总有人,锤子落得越重,脊梁挺得越直。红梅觉得,自己的脊梁骨,今天又被常松和这些老主顾们,给撑得更硬了几分。
她转身回到厨房,把火烧得更旺。
英子在家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打开衣柜,拿出常松上次带她买的那条裙子——白色的底子,上面撒着小小的、淡黄色的迎春花,领口系着个同色的丝带。她小心地穿上,在镜子前转了个圈,裙摆飞扬,青春逼人。
她按下随身听的公放键,任贤齐的歌声响彻小屋。她跟着节奏,踮起脚尖,哼着歌,笨拙又快乐地转着圈,手臂在空中划出柔软的弧度。
十五六岁的姑娘,美而不自知,像清晨沾着露水的花苞,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纯粹的生机。
跳累了,她停下脚步,心里空落落的,忽然很想听到周也那懒洋洋的、带着点嘲弄的声音。她想起周也。拨号,等待,无人接听。
她又打给王强。
王强家客厅里,正在进行一场“惨烈”的减肥运动。他胖乎乎的身子艰难地蹦跶着,跳绳甩得呼呼响,地板都在哀嚎。汗珠顺着他圆嘟嘟的脸颊往下淌。
已经上小学的妞妞,扎着两个羊角辫,坐在沙发上啃苹果,小嘴叭叭地:“哥,你别跳了,楼下的陈姨刚才上来敲门,问咱们家是不是在拆楼呢!”
王强喘着粗气:“你……你懂什么!我这是……为艺术……献身!减肥!”
他妈妈齐莉端着果盘从厨房出来,忍着笑:“强子,妈觉得你这样挺好,富态!一看就是咱家的帅宝!别减了,来,吃块西瓜,沙瓤的!”
王强看着红彤彤的西瓜,咽了口口水,内心天人交战。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他如获大赦,扑过去接起来,气喘吁吁:“喂……英……英子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