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英子找他们去店里玩,还有好吃的,王强瞬间把减肥大业抛到九霄云外,满口答应:“好好好!我吃过午饭就去!也哥?估计在家睡大觉呢,雷打不动!我打他电话也没人接!”
县图书馆旧书库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油墨的味道。
张军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正踩着梯子,把一摞摞归还的旧书按照编码重新上架。灰尘在从高窗射进来的光柱里飞舞。
他干得很认真,额角出了细汗。中午休息时,他走到角落,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一个铝饭盒,里面是两个冷掉的馒头和一小撮咸菜。他就着图书馆提供的白开水,默默地吃着。
贫穷是种气味,洗不掉擦不净,时刻提醒着你与世界的距离。
他看着窗外骑着崭新自行车、说说笑笑走过的同龄人,又低头看看自己磨得发白的袖口和手里的冷馒头,心里不是滋味。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这话,张军信。可他偏不信这个邪!他攥紧了手里的馒头,仿佛攥住了自己的命运。
苦命怎么了?苦命人偏不信这个邪,咬着牙,也得把麻绳接上,把日子过出个样子来!
就在这时,周也的身影出现在书库门口。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额头上带着细汗,显然是骑车赶来的。
“给你的。”周也把饭盒塞到张军手里,语气还是那股淡淡的调子,“我妈非让带的,吃不完。”
张军打开一看,米饭上铺着金黄的煎蛋,还有色泽诱人的小鸡烧馓子,香气扑鼻。他的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只低低说了声:“谢谢。”
这份好意像滚烫的炭,既暖手,又灼心。他多想也能坦然地说一句“我请你”,而不是永远只能说“谢谢”。
“快吃,一会儿凉了。”周也靠在书架上,看着他。
张军埋头吃起来,吃得很香。周也看着,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吃完,张军拿起饭盒:“我去水房刷干净。”
“别刷了,”周也一把拿过来,“回家让我妈刷。”他动作有点急,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按了按右下腹。
“你怎么了?”张军敏锐地察觉到。
“没事。”周也站直身体,努力维持着平时的样子。
两人走到图书馆门口,周也想推自行车,却突然弯下腰,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脸色煞白。
“周也!”张军吓坏了,一把扶住他。
“肚子……疼……”周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张军看着周也痛苦的样子,刚才那点自卑和别扭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二话不说,把周也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走,去医院!”
什么穷富差距,什么自尊自卑,在兄弟的命面前,都是狗屁。
他扶着周也坐到自行车后座,命令道:“搂住我腰!抱紧!” 周也还想硬撑,被张军一吼:“都什么时候了!快抱住!你他妈要是摔下去,我跟你没完!”
少年人的义气,平时藏在斗嘴和别扭里,真到了事上,比谁都可靠。
张军瘦,但常年干活,有一把子力气。他蹬着车,载着周也,冲向县医院。风在耳边呼啸,他后背能感觉到周也因为忍痛而急促的呼吸。他咬紧牙关,把车子蹬得飞快。
风灌满他的旧衣服,像鼓起的帆。他载着他的兄弟,也载着他卑微爱情里全部的勇敢与无力,冲向那个有光、也可能让他彻底失去光的地方。
到了医院,张军语无伦次地跟医生比划,急得满头大汗。周也疼得蜷缩着,还嫌他丢人,虚弱地说:“你……别说了……我自己来……”
诊断结果是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刻手术。
钰姐接到电话赶来时,脸白得跟墙一样。她在手术室外,看着那亮起的红灯,身体微微发抖。当护士拿着手术同意书让她签字时,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家属签字。”护士的声音很平静。
钰姐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了。她不是哭,是整个人都在颤抖,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她死死攥着笔,在那张纸上潦草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十年前,她就在这样一张纸上,签下了丈夫的死亡。如今笔尖划在纸上,就像刀子重新割开旧伤疤。为母则刚?这是这世上最无奈的谎言。哪个女人不想永远软弱,永远有个肩膀可以依靠?只是她身后早已空无一人,她不敢,也绝不能倒下去。
她这辈子,好像总在手术室外签字。一次,签走了丈夫;这一次,她怕签没了儿子。
女人的脆弱有时只在一瞬,像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雨过天晴后,地皮更硬实。但钰姐这场雨,在心里下了十年,从未停过。
“周生……我……我没照顾好小也……”她瘫坐在长椅上,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不断涌出。
英子、王强也赶来了。
王强一看那阵势,哇一声就哭了出来,胖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也哥!也哥你挺住啊!你说好下学期还要教我打球的!哇——”
英子看着紧闭的手术室门,看着钰姐崩溃呜咽的背影,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抽噎,是那种压抑的、安静的流淌,仿佛身体里所有的害怕都化作了滚烫的液体,止也止不住。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瘦削的肩膀却在昏暗的灯光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张军站在不远处,看着英子哭得那样无助,那样伤心,他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密密的疼。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英子的眼泪是为周也流的。
原来年少时喜欢一个人,就连吃醋,都要先问问自己有没有资格。
他忽然就明白了,有些战场,他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溃兵。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可怜的醋意,在英子汹涌的悲伤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卑劣。
英子哭完看着崩溃的钰姐,她走到公用电话亭,给店里打电话。
“妈……我今天去不了店里了……周也急性阑尾炎开刀,在医院……钰阿姨哭得好难受,我在这陪陪她……”
红梅在电话那头一听,心里也揪紧了。常松就在旁边,立刻说:“我去看看!我开车快!店里你先顶着!”
周也被推出手术室时,麻药还没完全过去,脸色苍白,闭着眼睛。钰姐扑上去,颤抖着手摸他的脸。
病房里,王强抽抽搭搭地围着病床转:“也哥,你还疼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保证你笑了就不疼了!”王强抹了把脸,努力挤出笑容:也哥,听好了啊!为什么数学书总是很忧伤?他等了等,见没人接话,自己揭晓答案,因为它有太多问题解决不了!哈哈哈!
他自己笑得前仰后合,鼻涕泡吹出来又破掉。周也虚弱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强子……别讲了……伤口疼……
英子把晾温的水小心递到他嘴边,小声说:“能喝水吗?可以抿点吗?”
他抬眼,看到英子近在咫尺的脸,她的眼睛还红肿着,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周也心里猛地一抽。这丫头,哭了?是为了他吗?伤口很疼,但看到她守在这里,为他哭红了眼睛,那种被她真真切切在意着的感觉,像一股暖流,竟比麻药更能镇痛。他忽然觉得,挨这一刀,好像……也没那么糟。
他想说点什么,哪怕是句“别哭了,丑死了”之类的混账话,可最终只是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她的手指,然后迅速移开目光,哑声说:“……没事了。”
常松提着几罐奶粉和一些水果赶到了。他宽厚的手掌拍了拍钰姐的肩膀:“钰姐,别太担心,小伙子身体壮,没事的!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钰姐红着眼睛连连道谢。
常松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周也,跟几个孩子嘱咐了几句,他看了眼手表,要赶在晚高峰前回去。
晚上,周也麻药劲儿过去,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哼一声。
王强趴在床边,眼睛还肿着:“也哥,你可吓死我们了!你当时是不是疼得想哭?没事,你哭吧,我不笑话你!”
周也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英子把晾温的水递到他嘴边:“你还要喝水吗?”
张军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没说话。
钰姐看着围在儿子身边的这群孩子,看着他们青春的脸庞,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她替儿子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也有些释然。人性是经不住细看的,好在,也无需细看。糊涂一点,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就像现在,她不必去深究孩子们各自的心思,只要他们此刻能陪在小也身边,给她一点支撑,就够了。
夜幕低垂,医院走廊的灯光昏黄。英子靠在长椅上睡着了,头轻轻歪向张军的方向。张军僵着身子不敢动,任由她的发丝扫过自己手臂。
他嫉妒周也,嫉妒他能让英子这样挂心。可他更恨自己,恨自己除了傻站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看着英子疲惫的睡颜,看着她歪向自己的脑袋,心里那点不甘渐渐被一种更厚重的安心取代——至少此刻,他在她身边。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守护着她的睡眠,像守护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梦。明知天亮就要醒,但这一刻的静谧,足以慰藉此后无数个孤寂的夜晚。
王强在陪护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偶尔嘟囔一句模糊的梦话,胖脸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钰姐终于支撑不住,握着儿子的手,伏在床边浅眠,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意。
窗外,县城灯火星星点点,像散落人间的星子,微弱,却固执地亮着。常松的车驶过夜晚的街道,载着满身疲惫奔向那个亮着灯的小院。
这一夜,刀子落在不同人身上:红梅挨的是生活的明枪,钰姐挨的是回忆的暗箭,周也挨的是皮肉一刀。
但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温暖,像黑夜里偶然点起的灯。这世间的情义,说到底,不过是“给你,给我”——我给你撑腰的脊梁,你给我依靠的肩头;我给你滚烫的眼泪,你给我安心的守护。
这灯光虽弱,却足以照亮彼此前行的路,让人相信,只要还能感受到疼,还能为别人疼,这人世间,就值得咬牙走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