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看着她开心的笑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又涨。他憨憨地笑了笑,搓了搓冻僵的手:“你喜欢就好。”
英子看着他自行车框里,还有后座绑着那么多东西,忍不住问:“你这都是干嘛的?买这么多?”
“我给王强和周也他们也送点。”张军老实回答。
英子看着他被风雪打湿的肩头,看着他明明自己过得那么拮据,却还惦记着每一个朋友,心里突然一酸,眼眶就热了。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香蕉,声音有些哽咽:“……那你快去吧,路上滑,小心点。送完了……晚上来店里吃饭。”
“嗯。”张军应了一声,不敢再看她,转身推着自行车,重新扎进风雪里。
英子抬起头,看着那个在雪中越来越模糊的、倔强又单薄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帮这个从小一起长大、自尊心比天高的伙伴,那种无力感,像这冬天的寒气,丝丝缕缕渗进心里。
世界上最无力的事,莫过于你眼睁睁看着你在乎的人,在一条泥泞的路上独自跋涉,你想递过去一根拐杖,却发现他宁可摔跤,也要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张军又骑车到了王强家。敲了半天门,王强才来开。他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笑,显得有些蔫,看到张军,勉强挤出个笑容:“军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不了,”张军把分好的甘蔗、米花糖,还有那包特意买的芝麻糖递过去,“快过年了,一点吃的。甘蔗你跟阿姨吃,糖给妹妹。”
王强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东西,再看看张军冻得发紫的嘴唇和眉毛上凝结的白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自己家里一团糟,兄弟却在这种天气,骑着破车,把舍不得花的钱买了这些东西送来……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谢了,军哥。”
“走了。”张军摆摆手,骑上车,赶往最后一个地方。
周也家的小洋楼,在雪中显得格外安静。张军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周也穿着灰色的羊绒家居服,身形挺拔,出现在门口。他看到门外的张军,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下午没排班,来看看你。”张军说着,把车上剩下的最后一份年货——一根甘蔗和一包米花糖提了下来。
周也看着他提来的、与这精致环境格格不入的土气年货,眼神复杂了一瞬,侧身让开:“进来吧,外面冷。”
张军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东西走了进去。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地板光可鉴人。他把东西小心地放在玄关角落。
“钰姨呢?”他问。
“去厂里了,年底事多。”周也靠在鞋柜上,看着他。
张军沉默了几秒,抬起头,目光直视周也,声音低沉却清晰:“周也,以前是我不对。我太敏感,太自私,光想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从来没站在你的角度想过。图书馆的主任……都跟我说了。谢谢你……还有钰姨。”
周也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语气却没那么冷硬:“说这些干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张军摇头,眼神无比认真,“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对我来说……很重要。这钱,我不能白要你的。……以前的,算我借的。”张军从旧棉袄的内兜里,掏出一个仔细折叠的小本子,翻开,上面用钢笔工整地记着一些数字,“我都记着呢。等我以后工作了,一定连本带利还你。”
周也看着他,看了很久。他从张军眼里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坚持,那是一种属于男人的、对自身价值的扞卫。他忽然笑了,不是嘲讽,而是带着点理解和释然,他走上前,捶了一下张军的肩膀:
“行。随你。不过,以后别他妈再跟我见外。是兄弟,就别算那么清。”
这一拳,打散了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膜。张军也笑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夜幕完全笼罩小县城,幸福面馆挂上了的牌子。屋里的灯却比往常更亮堂——周也、王强、张军都来了,几个少年的身影让这本该冷清的店面显得格外暖和。
红梅端上来一个沉甸甸的、冒着滚滚热气的铝锅,直接放在了桌子中间。
锅里是满满一锅红汤牛肉面,汤底油亮,大块的带筋牛肉炖得酥烂,粗壮的手擀面浸在汤里,吸足了滋味,几根翠绿的香菜和小葱点缀其上,香气霸道地弥漫了整个屋子。
“来来来,牛肉面,管够!”红梅招呼着,又利落地摆上几个蓝边大碗和几双筷子。
张姐跟着端上来两个小碟子:一碟是自家腌的萝卜干,切得细细的,用辣椒油和香油拌过,脆生生的;另一碟是卤好的鸡蛋和豆腐干,酱色浓郁,看着就下饭。
几个人围着小方桌坐下。周也看似随意,却自然地坐在了英子旁边的凳子上。英子正低头摆弄筷子,感受到身边的热源,耳朵尖悄悄漫上一点粉色。王强没什么精神,耷拉着脑袋,张军便默默坐在了他身边。
红梅给每人碗里捞上面条,浇上浓汤和大块牛肉。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脸。
“强子,快吃,这牛肉炖了一下午,烂乎着呢!”红梅把第一碗堆得尖尖的面推到王强面前。
王强拿起筷子,扒拉了两下,没什么胃口,闷闷地“嗯”了一声。
周也把自己碗里一块最大的、带着透明牛筋的牛肉夹起来,很自然地放到了王强的碗里,语气还是那股淡淡的调调:“喏,这块筋多,你爱吃。”
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英子见状,也赶紧把自己碗里的卤蛋夹给王强:“强子,还有这个卤蛋,入味了!”
王强看着碗里瞬间多出来的“小山”,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热意逼回去,声音闷闷的:“……谢了,也哥,英子姐。” 他夹起那块周也给的大牛肉,狠狠咬了一口,嚼得特别用力,仿佛要把所有说不出的委屈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张军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把自己碟子里那份没动的豆腐干,也夹到了王强碗里,低声道:“这个……也好吃。”
四个少年,三双筷子都往一个人碗里添东西,友情的温度,不在酒桌的推杯换盏里,而在你碗中突然多出的、来自不同筷子的食物中。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英子给王强夹完蛋,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的张军一直没怎么动菜,只是安静地吃着面条。她犹豫了一下,筷子在碗边顿了顿,然后夹起一筷子自己碟子里的萝卜干,放到了张军的碗里,声音轻轻的:“张军,你尝尝这个萝卜干,我妈新腌的,可脆了。”
她记得他不爱吃太油腻的,这清粥小菜,或许正合他意,也不会让他觉得是怜悯。
张军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撮清爽的萝卜干,心里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划过,又暖又涩。他抬起头,对上英子那双清澈带着关切的眼睛,喉咙动了动,只低低说了声:“……谢谢。”
他低下头,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咸香爽脆,确实好吃。可心里的滋味,却复杂得多。
他看到了周也和英子之间那种无言的默契,一个夹肉,一个夹蛋,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
而他,似乎永远慢半拍,只能递上一块微不足道的豆腐干,换来她一份恰到好处、却也更显距离的萝卜干。不冷不热,清爽解腻,却永远成不了主菜。
周也瞥了一眼英子给张军夹菜的动作,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碗里一块不错的牛肉,默不作声地夹到了英子碗里。然后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喉结滚动。
英子看着碗里多出来的牛肉,愣了一下,偷偷瞄了周也一眼,见他目不斜视地喝着汤,耳根却有点红。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跳,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起,也低头小口吃起面来。
桌子底下,没人看见的地方,周也的膝盖,不经意地轻轻碰了一下英子的膝盖。那触碰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瞬间就化了,却留下一点冰凉的、挥之不去的痒,从膝盖窝一路钻进心里,让她握着筷子的指尖都微微发麻。
红梅和张姐坐在稍远一点的凳子上,看着这四个孩子。红梅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张姐,朝那边努了努嘴。
张姐翻了个白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这些小崽子,毛还没长齐呢,心思倒不少……”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筷子碰到碗边的轻响,以及厨房炉子上水壶即将沸腾时细微的嗡鸣。
面汤的热气模糊了窗上的冰花,
也模糊了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
千禧年的春节即将来了,
有人等在归途,有人困在雪中。
但此刻,面是热的,
汤是浓的,情是真的。
足以慰风尘,足以暖寒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