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夏。
天还没亮,李红梅已经蹲在油锅前。
“红梅,今儿多炸二十根。”老板娘甩过来一团面,“赶集的人多。”
李红梅点头,没说话。她干活时总是这样,沉默得像块石头。
油锅里的泡沫翻涌着,吞没了她滴落的汗。
油条膨胀的瞬间,她脑子都是班主任说的话:“蒲小英该去县中,留在村里读中学就废了。”
太阳刚冒头,集上已经热闹起来。卖菜的、杀猪的、算命的,声音混在一起,像锅煮沸的脏水。
哎?听说没?蒲家那小妮子今年小学毕业模拟考,考了全县第三。杀猪的张秃子甩着油手,李红梅这几天炸油条,眼袋都快垂到嘴上了。
王神婆啐着瓜子壳:女娃读什么书?早晚也是别人家的货。
这时一个戴金链的男人走过来,皮鞋碾碎了地上的瓜子壳。
他走到油条摊前,手指敲着摊台:“两根,糖多点。”
李红梅低头夹油条,油星子溅到他锃亮的皮鞋上。
“哎哟!”男人跳开,眉毛拧成疙瘩,“长没长眼?”
“对、对不住。”她扯过抹布要擦。
“喂?老板娘,这附近有人卖房吗?”金链子男人突然转头问。
老板娘努努嘴:“问问她,她家男人坐牢了,孩子没钱上学,正缺钱。”
老板娘抹布甩在案板上:红梅啊,你家那房...话没说完就被油锅声吞了。李红梅盯着浮起的油条,她想起昨夜英子趴在被窝里打手电看书的影子,那么小,那么亮。
李红梅的手抖了一下,油条在锅里翻了个身:“我家老屋...您要看看吗?
中午,英子放学回来,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陌生人。
女人穿红裙子,高跟鞋陷进泥里,嫌恶地翘着脚尖。男人正用皮鞋尖踢墙根,嘴里嘟囔:“这破房,顶多值三千。”
李红梅站在院子的枣树下,手指绞着围裙:“宅基地证是齐全的……”
县中的录取通知书就压在枕头下,每晚李红梅都要摸一摸。那纸比油锅还烫手,烫得她整宿睡不着。
卖房的钱刚够三年学费,如果不卖,就是炸十万根油条也凑不齐。
英子书包都没放,直接站到妈妈身边。十二岁的姑娘,个头已经蹿到李红梅肩膀。
女人瞥她一眼:“这你闺女?挺水灵。”手却往男人胳膊上掐,指甲陷进西装布料里。
“嘿嘿”
男人干笑两声,突然压低声音:“嫂子,实话跟你说,这房我们买了也是拆……听说以后修路要过这儿,拆迁款起码翻三倍。”
李红梅的呼吸忽然急了。
英子抓住妈妈的手,粗糙,颤抖,汗津津的。
“妈,”她小声说,“真要卖?”
李红梅没回答,只是把女儿的手攥得更紧。
消息传得比风快。
傍晚,刘婶第一个冲进院子,裤脚上还沾着鸡粪:“红梅!你真要卖房?!”
李红梅正在家糊纸盒。
“大柱还没出来呢!”刘婶的唾沫星子喷到纸盒上,“你这就急着卖祖产?心也太狠了!”
英子“噌”地站起来:“我爸打我妈的时候,怎么没人说他狠?”
刘婶被噎住,脸通红。
刘二丫她爸猛的拽过英子书包:让大伙看看婊子养的读的什么书!一把英子的课本拽过来给撕的稀巴烂。
李红梅转身进锅屋,抄起菜刀瞬间,人群退了半步,他们认得这个眼神,当年她砍蒲大柱时就是这样。
很快,更多脚步声逼近。陈瘸子拄着拐,老赵头拎着酒瓶,就连常年卧床的吴婆子都让孙子搀着来了。人群围住院门,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鬣狗。
“大柱兄弟回来住牛棚啊?”杀猪的张秃子裤腰别着刀,油手在裤腿上蹭,你他妈,心让狗吃了?
李红梅把浆糊刷往案板上一拍:张叔这么心疼他,当初我挨打时怎么不拦着?
她扯开衣领露出脖子上的烟疤,要不这房给你,你让大柱回来睡你媳妇被窝?
“哈哈哈哈”
人群炸出哄笑。张秃子媳妇王翠花立刻扑上来撕打:烂货!自己裤带松还想拽别人!
都少说两句,听我说一句!陈瘸子拐杖咚咚杵地。
“按公家规定这房是集体财产!按说这房子得分给我们。!你自己是没有权利买卖的”
他从兜里掏出张发霉的纸,这上面写的明明白白!
陈瘸子的手指在文件上摩挲,指甲缝里嵌着昨夜的炒瓜子壳。他压低声音对张秃子说:这房要是归了村委,我开小卖部,你当仓库,门口支张台子就行。
张秃子用手指甲剔着牙:凭啥你占正屋?老子要东厢房,下水道接过去,省得天天挑血水。
吴婆子的孙子突然插嘴:我奶奶说了,堂屋是我们家的!
刘二丫她妈一口唾沫吐在孩子鞋尖上,你爷的棺材板还是陈叔打的,现在装什么孝子?
老赵头醉醺醺地晃酒瓶:别、别吵、抓、抓阄!谁抽中谁得房……
穷人的财产就像块肥肉,还没下锅,苍蝇就已经画好了分割线。
英子一把抓起文件念:关于小沟村...公路,公厕改建...这后面都生蛆了!她扬手一扔,纸片正好糊在吴婆子脸上。
十二岁的姑娘,个头刚到母亲肩膀,心里的恨却已经比山高。
小野种!吴婆子孙子捡起石头,把你妈卖身的钱交出来!
李红梅铁锹往地上一铲,泥巴溅到刘二丫新裙子上:行啊,钱就在这儿!她突然扯开裤腰,哪个要?现在就来拿!
男人们集体后退。刘二丫她爸涨红脸:不要脸的骚......
我要脸干嘛?李红梅大笑,脸能换学费?脸能让你们这些吸人血的蚂蟥滚远点?她抄起滚烫的浆糊锅,今天谁挡我卖房,我就给谁糊一副棺材板!
老赵头的酒瓶地碎在地上:疯、疯女人!大柱回来......
回来正好!李红梅一脚踢开碎片,让他看看你们怎么霸占他祖产的,陈瘸子连他自己爷爷的棺材板都撬走打家具了!
“咳、咳、咳、咳”
陈瘸子猛然哮喘发作似的猛咳。人群静了一秒,爆发出更大的咒骂。
“蒲家的房是祖上传的!”老村长的拐杖戳地,“你一个外姓女人,凭啥卖?”
李红梅慢慢放下菜刀:“凭我是他媳妇,凭我是孩子的妈!”
“我呸!你真不要脸!”吴婆子咳出一口浓痰,“你算老几?买来的媳妇,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哈哈哈哈”
人群哄笑。有人喊:“大柱不在,谁知道你是不是偷人了?”
有些人的舌头是钝刀,天天割你的肉,还嫌你血溅脏了地。
英子浑身发抖,抓起扫帚:“滚出去!”
“哎哟,小野种还挺凶!”刘二丫她妈叉着腰,“跟你妈一样,天生贱骨头!”
李红梅一把拽回女儿,自己往前跨了一步。
她这次没喊,没骂,只是解开围裙,露出胳膊上有大大小小的疤,有烟头烫的,有皮带抽的,最醒目的那道像蜈蚣,是蒲大柱用酒瓶划的。
“这房,”她声音很轻,“是用这些换的。”
最难听的话从美美她妈嘴里蹦出来。
“装什么可怜?”她红指甲几乎戳到李红梅鼻尖,“谁不知道你白天炸油条,晚上卖身子?县上王老板的卡车,可没少往你这儿停!”
英子猛地扑上去,被李红梅死死抱住。
“妈!她胡说!”英子挣扎着,眼泪糊了满脸,“你明明每天夜里都在家糊纸盒!”
李红梅捂住女儿的耳朵,可那些话还是毒蛇般钻进来。
“龙生龙,凤生凤……”刘二丫她爸咧嘴笑,“婊子的闺女,将来也是……”
你闺女将来也是卖货!刘二丫妈咧嘴,我亲眼看见她给张军捡铅笔,屁股撅那么高,小小年纪就会勾引!
“啪!”
李红梅的巴掌甩在刘二丫爸妈的脸上。
人群炸了锅。陈瘸子举起拐杖,老赵头摔碎酒瓶,吴婆子的孙子抓起石头。
“来啊!”李红梅抄起铁锹,“今天谁动我闺女,我就让谁家挂白灯笼!”
她眼睛血红,头发散乱,铁锹刃上的泥巴往下掉。
这一刻,她不是李红梅,是护崽的母狼。
当娘的骨头是软的,可孩子一哭,就硬成了秤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