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也低头看看自己纤尘不染的裤子,又看看那块迅速吸饱了汤汁、变得不堪重负的馒头,再抬眼深深看了张军一眼。
张军没事人一样,把那块牺牲了的馒头拨到一边,淡淡说了句:“还好,裤子没脏。” 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精准拦截只是随手一挥。
王强张着嘴,看看周也,又看看张军,憋出一句:“军哥……你这手……比食堂阿姨打菜的手还稳啊!”
周也嘴角那点笑意加深了,他没说话,把自己饭盆里另一块最大的红烧肉夹起来,稳稳地放到了张军的米饭上。
张军被逗得哈哈大笑。周也嘴角也弯了一下。
少年的友谊,就藏在这些看似嫌弃实则关怀的筷子一来一往间。
下午课后,舞蹈室。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
英子和七八个女生正在排练元旦的节目,跳的是范晓萱的《你的甜蜜》,动作活泼。英子穿着红色的毛衣和黑色的练功裤,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随着跳跃一甩一甩,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笑容明亮。
窗外,三个脑袋叠罗汉似的挤着。王强看得最起劲,鼻子都快压扁在玻璃上。
“哦~你的甜蜜~打动了我的心……”音乐欢快,王强也跟着无声地扭动胖胖的身体,表情陶醉。
周也抱着胳膊靠在窗边,看似随意,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落在那个红色的身影上。张军站在稍远一点,也看着,眼神里有欣赏,有高兴,干干净净。
排练暂停,女生们散开喝水擦汗。张雪儿(活泼开朗,爱笑)和周美兮(文静秀气)走到英子身边。
张雪儿一眼瞥见窗外,噗嗤笑了,用手肘碰碰英子:“哎,英子,你们家那三位‘门神’又准时来站岗放哨啦?”
英子回头,看到那三个熟悉的身影,脸微微一热,嘴上却硬:“什么呀!他们就是闲的!”
周美兮也望过去,目光在周也身上停留了几秒。周也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外套随意搭在肩上,身形挺拔,侧脸线条清晰,在冬日傍晚的光线下,确实很打眼。周美兮的脸悄悄红了一下,小声对张雪儿说:“那个……就是总考年级前几的周也啊?”
这时,王强按捺不住,在窗外使劲挥手,用口型夸张地喊:“英—子—姐—跳—得—好—棒—”
张雪儿笑得更大声了,拉着周美兮就往外走:“走,逗逗他们去!”
两个女生走出舞蹈室,来到三人面前。张雪儿性格大方,直接冲着王强:“喂,王强,刚才看你吃饭,跑得比兔子还快,食堂地板都快让你蹭出火星子了吧?红烧肉就那么香?”
王强瞬间紧张得同手同脚,脸涨得通红,舌头打结:“我…我那是…为班级争光!抢…抢肉也是实力!香!当然香!嘿嘿…” 他傻笑着挠头,样子滑稽极了。
周美兮则走到周也面前,微微低下头,声音细细软软的:“周也同学,李老师让我告诉你,下周物理小组开始活动,定在周三下午放学后,让你当组长。”她递过一张折好的纸条,“这是…小组名单。”
周也愣了一下,接过纸条,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他的目光越过周美兮,又飘向了舞蹈室门口正看着这边的英子。
他甚至没留意周美兮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觉得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有点烫手。他下意识地用指尖捻了捻纸条的边缘,纸张粗糙的触感让他没来由地一阵烦乱。这纸条偏偏在这个时候递过来,舞蹈室门口的那道目光像无形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只盼着这场对话快点结束,越快越好。
外人眼里的青睐,于他而言,不过是打扰他看风景的噪音。他全部的注意力,早已被那抹红色的身影独占。
英子看到周美兮给周也递纸条,周也还接了过去,脸上灿烂的笑容淡了些,她扭过头,故意笑得很大声,拉着旁边女生李娟的手:“哎,李娟,你看我这新毛衣起没起球?我妈说便宜没好货,我看也是,不像有些人,穿啥都人模狗样,招蜂引蝶。”
李娟被她没头没脑的话搞得有点懵,顺着说:“啊?挺、挺好看的啊……”
窗外的王强完全没觉察气氛微妙,还在那傻乐呵,对张雪儿吹嘘:“英子姐跳得就是好,那身段,跟……跟那个面条似的,软乎!”
张雪儿翻个白眼:“不会比喻就别瞎比喻!你那语文水平真是体育老师教的都嫌丢人。”
周美兮还站在周也面前,似乎还想找话说什么,脸更红了。周也的目光却像被线拴着,一直牵在舞蹈室门口那个红色身影上,他忽然有点心不在焉地对周美兮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名单……我回头看。”
张军站在一旁,看着周也,又看看舞蹈室门口似乎不太高兴的英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他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洗得发白的球鞋。
青春期的烦恼,像鞋里的一粒沙。它不致命,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有些路,走起来就是没那么舒服。
周也似乎察觉到什么,把纸条随手塞进裤兜,对周美兮说了句“知道了,谢谢”,就朝英子走去。
“喂,”周也走到英子面前,“跳完了没?磨磨唧唧的。”
英子白他一眼,没好气:“要你管!找你物理小组的去!别耽误你当大组长!”
周也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往前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英子同学,你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酸菜缸子成精了?一股酸味儿。”
英子瞬间炸毛,脸涨得通红,猛地推了他一把:“周也!你混蛋!谁酸了!你才酸!你全家都酸!”说完,抓起书包,扭头就往校外冲。
周也被推得后退半步,看着英子气急败坏的背影,非但没生气,眼里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他慢悠悠地推过自行车,跟了上去。
他甚至抬手,轻轻碰了碰刚才被英子推过的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气恼的力度和温度。这感觉不坏,甚至有点好。让他觉得,自己于她而言,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青春期的喜欢,有时候就藏在故意惹你生气、再看你为我跳脚的幼稚把戏里。
王强还在那跟张雪儿傻笑,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风起云涌。张雪儿倒是看到了,冲周也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张军站在原地,看着周也去追英子,看着王强围着张雪儿傻转,他忽然觉得,刚才食堂里的那份暖和热闹,像退潮一样,唰地一下就从他身边流走了。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一个人朝校门口走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周也给的随身听,手指摩挲着冰冷的塑料外壳,却没有按下播放键。里面的歌声是属于他们的热闹,而这份热闹,此刻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
夕阳西斜,放学的人流渐渐稀疏了些。
英子冲在前面,头也不回,马尾辫甩得赌气。周也不远不近地蹬着自行车跟着,车轮压过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王强终于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一手还捂着肚子:“哎哟喂,跑死我了!也哥,英子姐咋又炸毛了?等等我啊!”
张军不声不响地跟在王强身后,目光扫过周也的背影,又看向前方气呼呼的英子,最后落在喧闹的街道上。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按着喇叭,试图缓慢地穿过学生人流。车子经过英子身边时,后车窗突然降了下来,一个穿着时髦、戴着墨镜的年轻男人探出头,冲着英子吹了声清晰的口哨,声音轻佻:“嘿,小姑娘,哪个学校的?挺俊啊!”
英子猛地停住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骚扰惊得一愣,脸上瞬间涌上恼怒和窘迫。
几乎在同一瞬间,周也的自行车猛地向前一窜,“哐当”一声直接横在了桑塔纳车前。他长腿支地,侧身将英子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后。他没看车里的人,只是冷冷地盯着前方,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操!小逼崽子你找死啊!”司机探出头破口大骂。
王强一个箭步冲上去,胖胖的身体也挡在英子前面,虽然有点喘,但梗着脖子吼了回去:“你他妈骂谁呢!会不会开车!”
戴墨镜的男人似乎觉得有趣,嗤笑一声,还想说什么。
一直沉默的张军却不知何时走到了车侧,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默默捡起半块不知谁扔在路边的砖头,在手里掂了掂,目光平静地看向降下的车窗。
砖头粗糙冰冷的触感握在手里,奇异地让他刚才有些酸涩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保护朋友,这个念头简单、直接、有力,远比琢磨那些复杂难懂的心事要痛快得多。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有用的,是可以和她站在同一阵线上的。
当复杂的情感无处安放,最简单直接的行动,反而成了最好的出口。
车内的笑声戛然而止。空气凝固了几秒。
“神经病!”司机嘟囔了一句,猛地升起车窗。黑色的桑塔纳慌忙按着喇叭,灰溜溜地加速挤开了人群,很快消失在街角。
空气重新流动,带着冬日黄昏特有的清冷气味。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过去了,留下心有余悸的寂静。
英子看着眼前三个姿态各异的背影——周也紧绷的脊背,王强还在起伏的宽阔肩膀,她的目光掠过张军那只还沾着泥灰、刚刚扔掉砖头的手,心里那点因为周也而生的别扭脾气,瞬间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了。
最铁的友谊,不是一起笑过多少回,而是一起绷紧过多少次神经,对抗过多少次世界的突然恶意。
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叠加在坑洼不平的马路上,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刚刚抵挡过一场无声的洪水。
周也的脚重新踩上踏板,回头瞥了英子一眼,眼神复杂,什么也没说。王强长吁一口气,开始絮絮叨叨地骂那辆破车。张军拍了拍手,默默走回王强身边,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影子。
英子低下头,快步往前走,没有人知道她此刻的脸颊是因为愤怒、委屈,还是别的什么而发烫。
青春是一道明媚的伤口,敏感、脆弱,却又蕴含着无限愈合与新生的力量。
周也蹬着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王强拽着张军,试图复盘刚才的“英雄壮举”。四个人的队伍,被夕阳拉出四道长长的影子,时而靠近,时而疏离,在回家的路上蜿蜒。
寒风依旧,吹过县城的街道,吹过灰扑扑的屋顶,也吹过他们年轻而茫然的心事。世界并没有因为一场小小的胜利而改变什么,烦恼像鞋里的沙砾,并不会消失,只是被暂时遗忘。
但总有一些瞬间,比如挡在身前的车轮,比如一声怒吼,比如一块沉默的砖头,会像暗夜里的微光,被郑重地收藏进记忆的匣子里,在往后无数个平凡甚至艰难的日子里,悄悄散发着余温。
路还很长。而关于成长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