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服装厂车间。缝纫机的嗡鸣声像一群永远不知疲倦的蜜蜂,空气里弥漫着布料纤维和机油的味道。
红梅正低头赶一条裤子的锁边,手指压着布料,在针脚下平稳推送。
她的动作已成肌肉记忆,眼皮几乎不用抬一下。腰酸了,就稍稍塌一下腰,用胯骨顶一下案板,算是对疲惫的一种回应。案台下,她的棉鞋鞋尖已经被机器踏板磨得发亮,露出了里面灰色的绒毛。
突然,旁边工位的机器声慢了下来,一个瘦高、颧骨凸出的女人挪了过来——郑彩菊的堂姐郑秀芬,半个屁股毫不客气地压在红梅正在赶活的布料上。
“哼,”郑秀芬从鼻子里出气,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附近一圈人听见,“这世道真是变了哈,啥阿猫阿狗都能挺直腰板做人了。踩着别人的血往上爬,也不怕晚上睡觉硌得慌?也是,脸皮厚嘛,城墙拐弯加块砖,估计也硌不疼。”
人性的卑劣,有时并不需要深仇大恨,只需你过得比她稍好一点,就足以点燃她心底那座名为嫉妒的炼狱。
“咋的?”郑秀芬见红梅不吭声,声音又拔高一度,像钢丝球擦着生锈的铁锅,“聋了?还是哑了?你那点本事呢?不就仗着有张脸吗?”
旁边有人小声劝:“秀芬姐,少说两句,主任刚走……”
“主任?”郑秀芬啐了一口,“我怕他?老娘行的端立得正!不像有些人,一肚子男盗女娼!我告诉你们,这人哪,缺德事干多了,走道都撞鬼!吃饭都噎喉!”
张姐手里的活一顿,线差点走歪。她扭过头,瞪向郑秀芬:“郑秀芬,你嘴里不干不净喷什么粪!”
郑秀芬皮笑肉不笑,三角眼斜睨着张姐:“哎呦,我说你了?你急着往自己头上扣什么屎盆子?心里有鬼啊?”她声音陡然拔尖,像钢丝刮过铁皮,“我就是说某些人!克死爹妈没人教!克得自家男人下岗在家挺尸!扫把星转世!晦气冲天!自己一身骚臭还勾搭野汉子!合伙把老实人往死里整!不要脸!烂货!破鞋!”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红梅和张春兰最痛的地方。车间里的机器声似乎都弱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来。
张春兰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猛地站起来就要扑过去:“我撕了你的臭嘴!”
红梅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紧张姐的腰。她知道,春兰的怒火是柴,一点就着,但烧完只剩灰。而她的冷,是冰,能硌断对方的牙。她盯着郑秀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机器的噪音:“郑秀芬。”
郑秀芬见红梅只是冷眼盯着,却不回嘴,气焰更嚣张,竟往前又凑了一步,手指几乎戳到红梅鼻尖上,唾沫星子喷了红梅一脸:
“怎么?没话说了?被我说中心窝子了?别以为你找个开破船的常松就稳当了!我告诉你,二婚头!半路夫妻都是贼!他图你啥?图你老?图你带个拖油瓶?等他玩腻了,照样一脚蹬了你!到时候你哭都找不着调!你们娘俩就等着睡大街去吧!”
这番话恶毒至极,将攻击范围扩大到了红梅整个家庭和未来,企图从根本上摧毁她的安全感。
红梅一字一顿,每个字都砸在地上能冒火星:“王主任和郑彩菊为什么滚蛋,你心里真没数?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去厂长办公室,把你刚才的话,一个字不漏,学给厂长和书记听。你猜,厂里现在是信你这个搅屎棍,还是信我们这两个‘受了委屈’的苦主?你想不想试试,下一个滚蛋的是谁?”
郑秀芬被这直接的威胁噎了一下,但情绪上头,根本刹不住车,反而越骂越亢奋,口水星子喷溅,手指头差点戳到红梅鼻尖上。
她骂得正起劲,脚底下让不知谁乱放的布筐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为了保持平衡,她手舞足蹈地猛地一抓,正好抓住旁边挂着一排半成品裤子的移动挂架。
挂架被她扯得猛地一歪,上面几十条裤子哗啦一下,劈头盖脸地把她整个罩在了里面。她挣扎着,两条裤腿正好套在她脑袋上,像戴了个古怪的头套,另一条裤子缠在她腰胯处。
车间里死寂了一秒,不知是谁先没憋住,“噗”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像点燃了鞭炮引线,顿时引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哈哈哈哈哈”
郑秀芬在里面闷声乱骂,越急越挣脱不出来,反而把自己裹得更紧。她笨拙地原地转圈,活像一只成了精的裤子怪。
恶人自有天收,以一种极其滑稽和羞辱的方式实现了现世报。她试图挣扎,一条裤子的裤腰正好卡在她胳膊下,另一条裤腿挂住了她一只脚的脚踝,让她一个重心不稳——
“刺啦——!”
一声布匹撕裂的清脆响声格外刺耳。郑秀芬为了挣脱,用力过猛,竟将自己那条穿了多年、洗得发白的涤纶裤子的裤裆,从中间直接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里面鲜红色的、甚至破了洞的秋裤!
“哎哟喂!”有人惊叫一声,随即是更大声的、无法抑制的爆笑。
“哈哈哈哈!红秋裤!还露风了!”
“你没听说吧?上次她堂妹也是穿的红秋裤,也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
郑秀芬的脸瞬间从骂街的赤红变成了酱紫色,羞愤欲绝,手忙脚乱地想捂住裤裆,却又被头上的裤子蒙着眼,差点一头栽进旁边的废料筐里。
生活最精彩的戏码,往往不需要编剧。它总能让嚣张者自取其辱,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上演一幕幕荒诞又解气的滑稽剧。
终于从布料里挣扎出脑袋,头发蓬乱,脸上还挂着一条裤子的标签,气喘吁吁,刚才的嚣张气焰全被这狼狈不堪取代了。
红梅冷眼看着,声音平得像尺子量过:“看来厂里的裤子都看不过眼,先动手了。”
生活有时不需要你亲自出手,它自有一套滑稽的逻辑,让张牙舞爪的小丑,自己绊倒在自己的戏台上。
车间里的机器声重新响起,盖过了短暂的欢笑。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生活的重压终究才是永恒的主角。
红梅未动一指,未还一嘴,却已然给这场闹剧画上了句点。她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也维持了这表面脆弱的平静。
苦难从不值得感激,值得感激的是那个从苦难的废墟上,一声不吭爬起来,还把日子过出响动的自己。
中午,县一中食堂。人声鼎沸,各种饭菜味混杂在一起。
王强今天穿了件印着“魔爪”图案的红色运动服,绷得紧紧的。张军还是那件洗得发灰的蓝色校服,但领口袖口干干净净。周也则是件黑色的半高领毛衣,外面一件深色羽绒服敞着怀,显得漫不经心,又有点拽。
他端着堆成小山的饭盆。主要是红烧肉和米饭——像个开路坦克一样挤出来,眼睛雷达似的扫射座位。“军哥!也哥!那边!快占住那桌!”
张军现在灵活多了,几步跨过去,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放。周也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脸上依旧是那副“尔等皆是凡人”的表情。
王强一屁股坐下,筷子精准地插向最大的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溜也舍不得吐,含糊不清地感叹:“唔…香!食堂大叔今天终于舍得放酱油了!”
他咽下肉,兴奋地用手比划着,“哎,我跟你们说,刚我来的时候,看见三班那谁,就那个瘦得跟竿儿似的李小明,端着一碗汤,走道不看路,‘咣当’一下!直接撞体育老师身上了!好家伙!那汤一点没浪费,全泼老师运动裤上了!李小明脸都吓白了,你们是没看见体育老师那表情……哈哈哈哈!”
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模仿体育老师瞪眼、李小明缩脖子的样子,手舞足蹈,完全忘了手里还拿着筷子。
“然后呢然后呢?”张军听得入神,笑着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
周也嫌弃地往后躲了躲,把自己碗里一块瘦多肥少的肉夹到张军碗里:“吃你的,看他那吃相,影响食欲。唾沫星子都快喷我碗里了。”
张军嘿嘿一笑,很自然地把自己打的炒青菜拨了一半到周也碗里:“你也吃点绿的。强子你快点说,后来咋样了?”
王强得到鼓励,更来劲了,挥舞着筷子:“后来?后来体育老师拎着湿漉漉的裤腿,吼了一句‘下午操场跑十圈!’哈哈哈哈……哎哟!”
他笑得前仰后合,手肘一个没控制住,猛地往后一抡——
“哐当!”
正好撞翻了旁边张军那碗刚盛回来、还冒着热气的免费汤。汤碗倾倒,浑浊的汤汁眼看就要全洒在周也的裤子上。
周也反应极快,猛地往后一撤凳子。...张军几乎同时出手,不是去扶碗,而是眼疾手快地抓起手边的馒头,就往汤水流下的地方一按……
“哎呀我的汤!”王强惨叫一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