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甚至还回头朝他的店面张望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掀开了那挂着鹅黄色窗帘的门帘。
就这一眼,像根火柴,“嗤”地一下点燃了胡老板心里那桶憋了许久的汽油。他眼睁睁看着红梅笑脸迎上去,看着那门帘晃悠着落下,隔断了两个世界。
他脸上的假笑瞬间撕得粉碎,对着空荡荡的店面狠狠啐了一口:“我呸!什么玩意儿!弄个破窗帘就成凤凰窝了?卖个清汤面还卖出花来了?看你们能嘚瑟几天!”
人性最丑陋的瞬间,不是自己失败时,而是看见曾经不如自己的人,竟然快要成功时。
这股邪火找不到出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他一脚踹向旁边碍事的凳子,“哐当”一声巨响。
结果脚尖传来钻心的疼,他抱着脚单腿跳了好几圈,龇牙咧嘴地倒吸冷气,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又咬到自己舌头的癞皮狗。
嫉妒是心房里自行滋长的霉菌,见不得光,却能在暗处腐蚀掉一个人全部的体面。
课间,教学楼走廊里闹哄哄的。
英子和张雪儿、周美兮、李娟靠在栏杆上晒太阳。
周美兮用手肘碰碰英子,声音带着撒娇:“英子,好英子,你就帮帮我嘛!就跟周也说一声,周末一起去溜冰场呗?就一次!
英子心里像被小虫子咬了一下,有点说不出的闷。她脸上还是笑着,眼睛弯成月牙:“美兮,周也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特臭屁,我可说不动他。哎,我觉得王强挺有意思的,跟他玩多开心啊!雪儿,你说是不是?”
张雪儿捋了捋头发,撇撇嘴:“王强人是还行,家里条件也好,就是……胖了点,一起玩有点丢面儿。”
李娟插话:“要我说,还是张军最好,老实,成绩也好,就是家里太穷了,以后肯定辛苦。”
英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转过身,看着李娟,心里有些发涩。人穷志短,这话像道枷锁,不知捆住了多少本该飞扬的人生。
英子语气依旧温和,眼神却认真起来:“娟儿,话不能这么说。穷富不是衡量一个人的尺子。张军比我们都用功,将来肯定有出息。咱们现在才高中,交朋友看的是投不投缘,不是看对方家里有没有钱。再说,将来的事,谁又能打包票呢?”
几句话,不轻不重,却让李娟和周美兮都哑了口。
英子没再说什么,转头看向操场,阳光洒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楚。她心里护着那三个男孩,像护着自己的宝贝,不许别人轻易评判。她或许还不懂什么是爱情,但她懂得什么是珍惜。
放学后的篮球场,是男生的天下,也是女生目光的聚集地。
王强死乞白赖地拽着张军的胳膊,生生把他从去自习室的路上劫持到了球场边。张军怀里还抱着两本厚厚的习题集,一脸的不情愿。“强子,我真得去看书……”
“看什么书!劳逸结合懂不懂!也哥都在那儿了!”王强嗓门洪亮,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场边,瞬间就锁定了站在不远处树荫下的张雪儿。
他浑身肥肉一紧,像被注入了某种神秘能量,瞬间斗志昂扬。
他一把抢过张军怀里的书塞给旁边看热闹的同学,拍着胸脯:“看强总给你露一手!”说完就冲进了球场。
拿到球,王强深吸一口气,试图来个华丽的转身运球过人。他那胖乎乎的身体努力扭动,像一只试图模仿蝴蝶的……嗯,充气熊猫。结果力道没控制好,篮球脱手而出,“砰”一声闷响,精准地砸在了正准备接应的周也的后背上。
周也被砸得往前踉跄一步,皱着眉回头,冷冷地瞥了王强一眼。王强赶紧双手合十,做出讨饶的姿势,脸上堆满谄媚的笑。
下一个回合,王强凭借体重优势,居然奇迹般地抢到了一个篮板球。他兴奋得嗷嗷叫,仿佛抢到了绝世珍宝,抱着球就往前场冲,嘴里喊着:“看我的三步上篮!”
只见他迈开步子,一、二……第三步刚要起跳,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他像个圆滚滚的保龄球,抱着那颗真正的篮球,“咕噜噜”一路滚到了底线外,还差点撞倒了一个放着校服的水瓶。
“哈哈哈哈!”
全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连裁判都忍俊不禁,吹哨的手抖了抖。
张雪儿也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但笑过之后,她那好看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东西,那东西叫嫌弃,像看到一件漂亮衣服上沾了油点,虽然只有一刹那,却扎扎实实。
青春期的残酷在于,它总在你最想闪耀的时刻,让你出尽洋相,而观众席上,偏偏坐着你最在意的人。
这个王强,真是丢死人了……以后可得离他远点,不然别人还以为我眼光多差呢。随即,她似乎觉得这表情不够“仙女”,立刻调整成一个更得体、更疏远的微笑,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发生。
可不知怎的,看着王强那没心没肺爬起来傻笑的样子,她心里那点不舒服,又像水底的泡泡,悄悄浮了一下,破了。
周也看不下去了。他觉得有必要挽回一下他们这个小团体的“尊严”。他默默走到弧顶要球,拿到球后,眼神瞬间变得专注。他连续几个快速的交叉步,轻松过掉了一个防守队员,动作流畅得像水里的鱼。
起身,跳投,手腕轻压,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球进了!动作干净利落,引得场边一阵低呼。
可就在他落地的时候,右脚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了王强刚才滚地时散开的、拖在地上的鞋带上。
周也只觉得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为了保持平衡,他手舞足蹈地折腾了好几下,差点当场给大家表演一个“一字马劈叉终极版”。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那张平时没什么表情的帅脸,此刻涨得通红。他迅速低下头,假装系鞋带,恨不得把脸埋进鞋坑里。
而张军,从一开始就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书呆子。球传到他手里,他像接住了一个点燃的炮仗,手足无措,要么抱着球连走好几步被吹走步,要么慌里慌张地把球传给对手。
他一脸茫然地站在场上,与周围激烈的拼抢格格不入,那种憨直和笨拙,反而有种奇怪的可爱。
英子在场边,看着周也的狼狈和强装镇定,看着王强的没心没肺,看着张军难得的笑容,她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阳光洒在每个少年身上,汗水晶莹。
青春最大的慷慨,就是允许你犯错、出丑,然后笑着看你爬起来,依旧觉得你很酷。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王强在岔路口挥手告别:“也哥,英子姐,明天见!”蹬着车一溜烟跑了。
只剩下英子和周也并排骑着车。风吹起英子的马尾辫,发梢扫过周也的手臂,痒痒的。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快到岔路口,周也忽然开口,目视前方:“以后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帮传话。”声音闷闷的。
英子心里一跳,装傻:“啊?传什么话?”
周也侧头瞥她一眼,看到她微微发红的耳尖,心里那点因为摔跤而产生的郁闷忽然散了。他转过头,语气依旧平淡:“周末店里要人帮忙就说话。”
“嗯。”英子低下头,嘴角忍不住弯起来。
周也推开家门,把书包随手扔在沙发上,长长舒了口气。
钰姐正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真丝衬衫,配着蓝色的长裙。
她没开电视,也没听音乐,只是看着窗外。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
“回来了?玩得一身汗。”钰姐抬眼,声音温柔。
“嗯。”周也瘫在沙发里。
“累了吧?洗手吃饭,今天炖了百合汤。”她看着儿子额角的汗,递过一条湿毛巾。
周也擦着脸,状似随意地说:“妈,梅姨说一定要请你吃饭,谢你上次帮忙。”
钰姐又去整理着花瓶里有些蔫了的百合花瓣,语气温和却疏离:“帮忙是情理之中的事。吃饭就不必了,她们刚起步,不容易。我们……过两天去看看就好。”
说着到周也身边,替他理了理有些皱的衬衫领口,语气依旧轻柔:“小也,妈妈知道你重感情。英子是个好姑娘,红梅阿姨她们也善良。”她的手指微微一顿,“但这世上,升米恩,斗米仇。帮得太多,反而会让别人觉得理所应当。热情贴上去的,不一定是暖,也可能是凉。”
所有的关系都讲究分寸,恩情过了头就成了负担,亲密过了界就成了束缚。
周也没反驳,低头喝水。
又走到客厅角落的仿古拨号电话旁,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冰凉的听筒上,摩挲着上面细小的纹路。
他想问问英子面馆今天怎么样,想听听她刚才在篮球场边那样没心没肺的笑声。指尖甚至勾住了电话线,绕了一圈。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悬在拨号盘上,最终停留在那个磨得有些光滑的“5”字上——英子家的电话号码,他闭着眼睛都能拨出来。
但最终,他只是提起听筒,又轻轻放了回去。听筒落座时发出“咔”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少年想靠近的心是热的,但成人世界划下的线,是凉的。
英子没直接回家,先去了面馆。还没到晚饭点,已有零星的街坊来吃面。
红梅在灶前掌勺,动作麻利;张姐穿梭着端碗收钱,嗓门洪亮;常松和老刘一个揉面,一个招呼客人,配合默契。
英子放下书包就帮忙擦桌子、端碗。她看到妈妈脸上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汗水的光彩;看到常叔看妈妈时,眼神里的心疼和骄傲;看到张姨虽然忙碌,腰板却挺得笔直。
店里烟雾缭绕,人声嘈杂,却有一种坚实的、蓬勃的生命力。
忙过一阵,大家围坐在最后一张空桌上吃晚饭——就是自己店里的面。红梅给每人碗里多舀了一勺肉酱。
常松闷头吃了几口,突然伸出筷子,把自己碗里那个完整的、油汪汪的荷包蛋,轻轻夹到了红梅碗里。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低头猛扒了一大口面条。
张姐吸溜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咱这店,肯定能成!”
英子看着他们,看着这个用汗水一点点垒起来的小小世界,心里被一种滚烫的、饱满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但这小店里的灯光,却亮得让人心暖。
幸福从来不是宏大的叙事,它是一蔬一饭,是深夜里为你亮着的一盏灯,是累极了的时候,身边人递过来的一碗热汤面,简单,却足以慰风尘。
生活不会向你承诺什么,但它给了你一双和面的手,和一群能陪你一起吃面的人。这,或许就是全部的答案。
碗里的面吃完了,汤也喝光了。明天还会继续忙碌,还有数不清的难关。
但有什么关系呢?灯亮着,人在呢。
幸福,大概就是这个味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