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幸福面馆”明亮的玻璃窗,恰好落在一个鹅黄色的蝴蝶结上。
那是英子穿了一件淡蓝色连衣裙,整个人像一株清新的豌豆苗,刚刚给新窗帘系好的。她后退两步,歪着头仔细端详,像完成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
“妈!这边好像还是歪了一点点!”她清脆的嗓音,像颗小石子投入清晨的宁静。
阳光穿过明亮的玻璃窗,照亮了这个刚刚“梳妆”好的小店。四张原木色方桌擦得能照出人影,每张桌子中间的玻璃瓶里,都插着英子采来的野花,紫色的牵牛花,黄色的蒲公英。
墙角摆着个半人高的绿色铁皮柜子,用来放碗筷。
常松是头天晚上从寿县赶回来的,大伯的病稳住了,他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一大早,他就围着面馆,摸摸这儿,敲敲那儿,像个验收工程的大师傅。“嗯,这不错”他满意地点头。
红梅正在擦拭最后一张桌子,闻言抬头白了他一眼:“就你能!赶紧的,把门口那袋面粉搬进来。”
常松看着红梅鼻尖上的汗珠,和那明显瘦了一圈的腰身,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不舒服。
我常松挣的钱,难道还不够养活她娘俩?非得起早贪黑受这份罪?这店要是开垮了,不是白忙活?开成了,她更得栓死在这儿。
男人对女人的爱,到后来往往变成一种复杂的博弈:既希望她强大到能与自己并肩,又害怕她强大到不再需要自己。
可他看着红梅眼里那股他从未见过的、亮得灼人的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男人总想给女人造一个避风港,却不知有些女人,宁愿自己是艘能迎风破浪的船。他不懂,但他愿意帮她。这种笨拙的支持,是中年爱情最后的体面。
常松像个献宝的孩子。他先拿出一个用软布包好的盒子,递给红梅:“给,店里装了个电话,你再拿个这个。”
红梅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个银灰色的手机,比常松那个“大砖头”小巧多了。99年,这还是个稀罕物。
“你买这个干啥?”红梅嗔怪,“家里有电话,你也有手机,花这冤枉钱!”
“店里安了座机,万一你出去买菜,或者我在船上了,听不见响咋办?”常松搓着手,眼神热切,“有个这个,心里踏实。”
红梅摸着冰凉的手机外壳,心里却滚烫。她知道,这不仅是手机,是常松把她时时刻刻揣在心上的重量。
旁边正在擦桌子的张姐看见了,嘎嘎笑起来:“哎呦喂!常松兄弟,你这可以啊!船长就是挣钱!这玩意儿不便宜吧?红梅,赶紧收好!这可是你男人的心尖肉!”
老刘在一旁憨厚地笑,递了根烟给常松:“松弟,想的周到。”
常松被张姐打趣得有点不好意思,黑脸泛红,梗着脖子:“张、张姐,你、你就知道拿我开涮!”
红梅脸上也飞起两朵红云,心里甜得像喝了蜜。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收进围裙口袋,仿佛那不是手机,是个易碎的宝贝。
接下来,她无论是在擦桌子还是洗碗,隔一会儿就会不自觉地用手背轻轻碰一下口袋,确认那个硬邦邦的小东西还在。
中年人的浪漫,早没了甜言蜜语,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东西,是一个新手机,是一句心里踏实。
红梅摸着手机,心里的滚烫底下,藏着一块不敢触碰的冰。
常松是好人,可英子是我带过来的“拖油瓶”。我这身子……当年被那个畜生折磨落下的病根,再也不能生了。
婚姻里最深的卑微,不是贫穷,而是你时刻准备着为对方的付出道歉,仿佛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笔需要终生偿还的债。
没给常松留个一儿半女,我拿什么底气在这个家直起腰杆?这店,我必须开成了!挣了钱,英子将来嫁人我才能给她撑腰,在常松面前,我也才能真真正正挺直腰板说,这个家,有我李红梅一半!
一个女人在婚姻里的底气,有时候不是男人给的,是自己一刀一枪从生活手里抢来的。抢不到,就连呼吸都带着小心。
张姐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像有猫在抓:同样是嫁人,我张春兰哪点比她李红梅差了?不就是命吗?老天爷,你真是瞎了眼!人家男人是船长,知道疼人,自己家这个……她扭头狠狠剜了正在剥蒜的老刘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怨,也带着认命后的麻木。
女人对女人的嫉妒,往往不是因为对方拥有什么,而是因为对方拥有的,恰好映照出自己生命中那片无法填补的荒芜。
老刘被瞪得莫名其妙,缩了缩脖子,剥蒜的动作更快了。
人总是习惯把别人的幸福归功于运气,把自己的不幸归结为命不好,好让心里的不甘有个落脚的地方。
就在这时,隔壁“客再来”的胡老板,腆着肚子,手里拎着两瓶裹着红色塑料绳的、看起来就很廉价的“高级礼品酒”,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讨好、心虚和刻意热情的复杂笑容,挪了过来。
“哎呦!常松兄弟回来了?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的体面人!哈哈……那个,恭喜开张啊!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他把酒往常松手里塞。
越是心虚的人,越爱用虚张声势来壮胆,就像气球,吹得越大,越怕一根细针。
常松被这突如其来的“厚礼”弄懵了,下意识接过,看着那金灿灿却透着土气的包装,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
红梅忍着笑,打圆场:“胡老板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胡老板搓着手,眼睛瞟着常松粗壮的胳膊,语气更加热络:“远亲不如近邻嘛!以后互相照应!有啥重活,吱声!”为了证明自己“有用”,他看见墙角放着一袋刚送来的面粉,自告奋勇:“这袋面粉我帮你搬进去!”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扎好马步,猛地一发力——袋子离地不到十公分,他脸憋得通红,胳膊直哆嗦。常松没吭声,走过去,单手轻轻一提,那袋面粉就跟玩儿似的进了屋。
胡老板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僵得像糊了一层浆糊,他讪讪地竖起大拇指:“……兄弟……好力气!” 那表情,仿佛在庆幸自己之前只是嘴上耍横,没真动手。
有些人示好,不是出于善意,而是出于对更强力量的暂时屈服。一旦觉得你不行了,踩得最狠的也是他。
胡老板溜回自己冷清的“客再来”,胸口堵得发慌。他刚灌下一口凉茶,就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熟客——以前常来他这儿吃炒菜的老赵,竟径直走进了“幸福面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