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子……”英子带着哭腔,上前一步想去扶那摇摇欲坠的张妈妈。
张妈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那双粗糙、沾着草屑和泥灰的手无处安放,只在粗布孝服上反复搓着。“别……别沾了晦气……”
她不敢看英子干净的衣服,更不敢迎上后面那位气质清冷得像画中人的钰姐的目光。“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王强眼圈红红,鼻子抽抽,往前一挤,带着哭音:“婶子!军哥的奶奶就是我们奶奶!我们来送送奶奶!”他说着,那胖胖的身子就要往下跪。
张军一把死死攥住王强的胳膊,力气大得让王强龇牙。“强子,不用。”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目光扫过众人,在英子泪痕未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像被灼到般飞快移开,“……来了就行了。心意领了。地方小,脏乱,你们……回吧。”
“婶子,我们不走。”英子却像是没听见张军的话,上前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张妈妈那双无处躲藏的手,那手心全是硬茧和裂口,“我们陪着你,陪着张军。”
钰姐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悲悯。
她上前几步,轻轻拉住张妈妈那双粗糙的手,声音温和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大姐,节哀啊……老人家这是解脱了,不再受罪了。”
说完,她转过身,对站在身后的周也、英子和王强轻声示意,语气庄重而自然:“小也,英子,强子,来,我们一起给老人家鞠个躬,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三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周也率先走上前,英子和王强紧随其后。在钰姐的带领下,他们面向那口静默的薄棺,齐齐地、郑重地弯下了腰。
鞠躬完毕,钰姐才从随身那只小巧精致的皮包里拿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白色信封,动作自然地塞到张妈妈手里:“一点心意,给老人家办得体面些,别推辞。”
这手糙得割人……这信封里的钱,够他们一家几个月的嚼用了吧。场面上的事,总要做到位,不能让人挑了理去。
张妈妈的手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一缩,那信封险些掉在地上。钰姐眼明手快地扶住,不由分说地将它塞回那双粗糙的掌心里,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大姐,这不是给您的,是给老人家身后的一份体面。您得收下。”
张妈妈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带着哭腔的声音:“他钰姨……这恩情太重了……我们娘儿几个,拿啥还啊……”
“快别这么说。”钰姐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话语像柔软的绸缎,却包裹着坚硬的现实,“人活一世,谁还没个难处?搭把手就过去了。等小军将来出息了,再慢慢孝敬您。”
话是暖的,理也是正的。可张妈妈听着,只觉得那信封像块烧红的烙铁,把她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也烫出了一个洞。穷人的骨气,在富人的善意面前,往往薄得像一张纸,一捅就破,还带着响。
钰姐又转向张军,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胳膊。少年胳膊上的肌肉硬得像铁,还带着汗湿的黏腻。
“小军,你是男子汉了,照顾好妈妈和妹妹。”她语气轻柔,充满抚慰的力量,“有什么难处,就跟阿姨说,别自己硬扛。” 她脸上挂着得体的担忧,眼神里却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审视。
这家里一股子……说不出的味儿。棺材就这么放着,也没个冰……这大热天的。真是……唉。
做完这一切,她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指尖微微蜷缩。
空气中弥漫的香烛纸钱味、泥土的腥气,还有那隐隐约约、无法忽视的另一种滞重气味,混合成一种让她胃里微微翻腾的、属于贫穷与死亡的气息。
她强忍着,面上依旧维持着那份沉静的哀戚,脚步却几不可查地又往后挪了半分,试图离那喧嚣与悲恸的中心再远一点,离那过于直白的、粗粝的生死更远一点。
周也一直沉默地看着。等母亲做完这一切,他抿了抿唇,走了过去。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按在张军的另一边肩膀上。那力道,和钰姐刚才轻柔的拍打完全不同,沉甸甸的,带着温度。
张军猛地一震,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属于同龄人的触碰惊到。他一直低垂着的头,几不可查地抬起了一点,视线飞快地扫过周也按在他肩头的手,又迅速垂下。
他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嘴唇死死抿着,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皮肤上。
那双总是沉静或带着点倔强的眼睛,此刻空茫茫的,像是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个硬撑着的、疲惫到极点的躯壳。
只有肩膀上传来的、周也手掌那坚定而灼热的温度,像一根细微的针,刺破了他那层厚厚的麻木,带来一丝尖锐的、几乎让他想要落荒而逃的酸楚。
“军儿,”周也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还有我们。”
就这么几个字。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空洞的同情。
张军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依旧没抬头,但他需要用力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疼痛来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
周也的手在他肩上又用力按了一下,然后才松开。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站到了张军身边……
英子下意识地环顾这个熟悉的村庄,远处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不知道,树下的阴影里,是否还藏着当年那个令人不安的身影。
“嘭、嘭、嘭!”张姐抡圆了胳膊剁着牛骨头,嘴里也不闲着,“胡老板那个挨千刀的!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没来打卡?咋?昨天摔一跤,把他裤裆里那二两歪瓜裂枣摔进屁眼儿里,堵住了出不来了?”
红梅正擦着灶台,闻言“噗嗤”笑出声,手里的抹布差点掉进汤锅,“张姐!你这嘴真是……”
张姐把刀往案板上一剁,叉着腰:“我咋了?我说错了?就他那熊样,还学人当街霸?我呸!我看他是摔得生活不能自理,在家躺着流哈喇子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红梅笑得弯下腰,可笑着笑着,脸上的表情慢慢僵住了。她直起身,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焦虑。
英子……他们该到小沟村了吧?那地方……蒲大柱那个混账还在村里……他要是看见英子现在这模样,起了坏心……天爷啊!我怎么就昏了头让她去了!早知道……早知道张姐翻脸就翻脸,我也得跟着去啊!
她眼前闪过张军家砖房还没盖起来时的样子——低矮的土坯房,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去年,就是她红梅,咬着牙把自己在服装厂踩缝纫机、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下的血汗钱拿出来,推倒了土房,给张军家盖起了这遮风挡雨的砖瓦房。没用常松一分。那是英子非求着妈妈帮忙的,说张军待她跟对妹妹一样好,我们现在有条件了,应该帮帮他家。
可现在,她竟然后悔把这力气用在了这地方,把英子又送回了那个龙潭虎穴。
王强家里像被洗劫过。茶杯碎片、歪倒的椅子、扯烂的杂志……一片狼藉。
齐莉没上班,头发像堆乱草,眼睛肿得只剩两条缝。她喘着粗气,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嘶吼,声音劈裂般难听:“王磊!你个王八操的!你敢不回来!你敢在外面养婊子!我跟你没完!”
“我跟你吃了多少苦!现在日子刚舒坦点,你想甩了我?门都没有!”齐莉抓起一个靠枕狠狠砸在地上,“就是不爱了,就是互相折磨,我也要占着这个坑!”
齐莉的婚姻成了烂尾楼,她不肯搬,不是还留恋,而是拆了它,她就连个遮风挡雨的壳都没了。
“你想让那个骚货登堂入室?除非我死了!”
婚姻到了最后,有时不是爱不爱,而是一场关于占有和输赢的战争。谁先松手,谁就输了全部。
她的愤怒里裹挟着巨大的恐惧和不甘。对她而言,维持这个看似完整的家,是面子,是铠甲,是对外界所有窥探和嘲笑的无声反击。她不能输。
天色暗下来,村庄沉入一片灰蒙蒙的寂静里,只有灵棚那盏昏黄的灯泡在顽强地对抗着黑夜。
“天不早了,路不好走,你们……真该回了。”张军再次开口,声音里的疲惫浓得化不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