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王强梗着脖子,“我得给奶奶守夜!”
英子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挨着小娟坐下,用行动表明态度。
张妈妈搓着手,脸上是快要哭出来的窘迫:“家里就这一间屋……他奶奶还在堂屋……里屋就一张大床……脏得很……坷碜……这、这怎么睡啊……”她慌慌张张拿出两张边缘都已磨毛的旧草席,用一块看不清颜色的湿抹布,反复地、近乎徒劳地用力擦拭。
这可咋办啊?让人家城里金贵的孩子睡这破席子,闻着这味儿……真是作孽啊……
钰姐终于忍到了极限。她一把拉过周也,走到院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燃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匪夷所思。
“小也!你看到没有?!这怎么住人?!”她声音带着南京口音特有的软糯,此刻却尖利急促,“棺材就那么摆在堂屋!那味道你没闻到吗?我说不要来不要来,你非要来!现在好了!睡草席?跟棺材睡一个屋?你受得了,妈妈还怕你沾上晦气呢!这地方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周也看着母亲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又回头望了一眼屋里。昏暗灯光下,英子正低声哄着小娟,王强,张军守在棺材旁。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妈,要走你走。”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不走。”
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丢给张军。这种时候,我必须在。
钰姐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周也,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她看着儿子那双酷似亡夫、却更加倔强的眼睛,知道自己输了。她不可能真把儿子独自留在这“鬼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回院内,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得体却疏离的浅笑,对惴惴不安的张妈妈说:“大姐,别忙了,我……我习惯睡车里。你们……随意。”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那辆停在村道上的黑色奥迪,高跟鞋不小心踩进一个浅泥坑,鞋跟沾了污渍,让她眉头皱得更紧,脚步更快了。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将外面的一切隔绝。
张妈妈看着那扇关上的车门,手脚冰凉,脸上只剩下卑微的、无处诉说的尴尬。
钰姐靠在真皮座椅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从精致的皮包里拿出湿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仿佛要擦去某种无形的黏着感。
她摇下车窗一条缝,让夏夜微热的风吹进来。灵棚那点昏黄的光,像一只疲倦的眼睛,无力地望向她的豪华座驾。她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有怜悯,有不适,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
一个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早已不信什么感同身受。她们的善良往往带着精致的算计,她们的温柔底下,是盘算好了的成本与回报。不是心变硬了,是生活教会了她们,首先要保护好自己那点来之不易的体面。
她望向屋里那点微弱的光,想起儿子周也那双倔强的眼睛,心里莫名一酸。养儿子就像放风筝,你总盼着他高飞,又怕他飞得太高,挣断了你手里那根线。而养女儿呢?养女儿是种花,你倾尽心血,却终究要连盆带土,把她送到另一个人的屋檐下,从此阴晴风雨,都由不得你了。
最终,英子、王强、周也、张军,还有熬不住已经睡着的小娟,五个人挤在了里屋那张不大的草席上。(和衣而卧)地方太小,胳膊碰着胳膊,腿挨着腿。
破旧的吊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吹来的风也是热的。空气里混杂着土味、汗味、蚊香味,还有那丝无法忽略的、属于死亡的沉沉气息。
英子、小娟睡一头,王强四仰八叉占了大半,张军缩在最里面,背对着大家,肩膀绷得紧紧的。像一块被雨水打湿后又在寒风里冻硬了的石头。
他们为什么非要留下来?这屋里……这味道……他们肯定闻到了。英子会不会觉得恶心?周也和王强……他们家里多干净,多亮堂。我这算个什么家?
红梅姨给钱盖这砖房的时候,妈拉着他的手说,军儿,这恩情咱得记一辈子。可他拿什么记?他什么都没有。
王强家里那么有钱,还总把好吃的分给他。周也看起来冷冰冰的,可每次有事,他都在。还有英子……从小一起长大,她好像从来没嫌弃过他身上洗不掉的泥土味,现在还用那么干净的眼睛看着他。
他为他们做过什么?好像一件也没有。他只会埋头读书,想着以后出息了再报答。可“以后”太远了,眼前的难堪却这么近,像针一样扎着他。他觉得自己像个只会索取的黑洞,吸着他们的好,却连一句像样的“谢谢”都说不利索。
让他们看到这副样子,真比挨打还难受。
人穷的时候,别人给你一分好,你恨不得拿命去还。还不起,就成了心里一辈子的债。
王强把自己沉重的身躯小心翼翼地在草席上安顿好,嘴里还嘟囔:“这席子……挺接地气啊,比我家的床垫还舒服……”他试图活跃气氛,却没人接话。他侧过身,看着面朝里、肩膀微微发抖的张军,心里的难过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军哥肯定难受死了。要是我奶奶没了,我肯定哭得比他还惨。他家也太……唉,我这身肉要是能换点钱给他就好了。
英子睁着眼看上面的房梁。她能听到张军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一声声,像小针扎在她心上。小时候奶奶偷偷塞给她的那块糖,好像现在嘴里还有甜味儿。她轻轻翻了个身,面对张军的方向,好像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分担一点。
她没有伸手去碰他,她知道他现在不需要这个。她只是用目光,静静地、坚定地,落在他紧绷的背脊上。
张军,别怕,我们都在这儿。小时候你帮我赶跑欺负我的同学,现在,让我陪你熬过这一夜。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的奶奶,也是我的奶奶。你的难处,我可能帮不上大忙,但我会一直在。
周也靠坐在冰冷的墙边,也没睡。他从没在这样的地方过过夜。
他以前觉得张军太闷,太要强。现在好像有点懂了,那强撑的背脊后面,压着多少他想象不到的东西。
这屋里所有的味道,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粗糙触感,都在告诉他一个他从未真正理解的世界。
他以前那点因为家世、因为成绩而产生的优越感,在这口薄棺和这张草席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轻飘。
他看向英子,她离张军那么近。他嫉妒吗?好像还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他发现自己除了陪着,什么也做不了。钱能买来体面,却买不走此刻张军心里百分之一的苦。
周也那一刻才懂,他烦恼的‘未来’,是上清华还是北大;而张军面对的‘未来’,是下个月的房租和妹妹的学费。他们活在同一个世界,却不在同一个擂台。
成长或许就是,当你发现世界不只是试卷和游戏,还有无法抗拒的失去和必须独自吞咽的苦楚时,那一瞬间的沉默。
破风扇还在吱呀呀地转,王强的鼾声渐渐变得熟悉,像催眠曲。身边,英子清浅的呼吸声,周也偶尔调整姿势时衣料的摩擦声,都清晰地传到张军耳朵里。
他们都没走。真的没走。
英子就睡在离他不到一臂远的地方。小时候在小沟村,他和她也是这样并排躺在田埂上看星星。那时候什么都不用想,只觉得天很大,星星很亮。现在……天好像变小了,压得人喘不过气,可身边的这些人,却好像比星星还亮。
他想起周也按在他肩上那只手,很重,很烫,像是要把力气分给他。想起王强红着眼圈非要跪下去的样子。想起英子紧紧握住妈妈那双脏手时的坚定。
他什么都给不了他们,连一顿像样的饭,一张舒服的床都给不了。他们图什么呢?
他为他们做过什么?什么都没有。他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他穷,买不起像样的礼物。他只会把他们的好,一点一点,像藏宝贝一样,仔仔细细地叠放在心里最干净的那个角落,生怕弄丢了,弄脏了。
可现在,他们连他心里最后这点不堪和狼狈,也一并看见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站在聚光灯下的乞丐,羞愧得无地自容。
可是……为什么……心里除了难堪,还有另外一种感觉,像温吞吞的水,慢慢地漫上来?
这感觉,陌生又滚烫。烫得他眼眶发酸,差点没忍住。
是不是……就算他这么糟糕,这么没用,他们也还是愿意把他当成自己人?是不是……他真的可以,稍微……依靠一下他们?
这个念头太奢侈了,奢侈得让他害怕。他配吗?
生活这碗饭,穷人吃得急,满嘴沙砾也得咽;富人吃得挑,冷了腥了就要倒掉。本就不是一个锅里抡勺的,硬凑到一张桌上,除了尴尬,就只剩下彼此心照不宣的怜悯和那点微不足道、却又重逾千斤的少年义气。
王强的鼾声越来越大,英子轻轻翻了个身,面朝着张军的背影,在黑暗中低声说:“张军,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被刘二丫她们欺负,是你护着我,给我糖。”
张军的背脊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他没回头,喉咙发紧,只“嗯”了一声。
“那时候我就想,”英子的声音轻得像梦呓,“以后不管发生啥,我都要对你好,对奶奶好,对婶子还有妹妹好。”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周也心里漾开一圈说不清的涟漪。他躺在坚硬的草席上,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张军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家境的贫富,还有那漫长的、他无法参与的过去。
暗恋是一个人的无声战场,硝烟弥漫却听不见枪响,所有的进退攻守都只在心里上演。
而兄弟情谊,有时就是在这片无声的战场上,你必须按兵不动,把那些翻滚的心事,连同喉头的哽咽,一起不动声色地咽回肚子里。
“睡吧。”周也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些突兀,“明天,还有很多事。”
这句话像是对所有人说的,又像只是对自己的一种告诫。
夜很深了。
在这张命运的草席上,有人鼾声如雷,有人彻夜未眠。
前路依然漫长,生活的艰辛也不会就此消失。
但总有一些东西,能越过沟壑,穿透阴影。
它没有声音,却震耳欲聋。
它叫——陪伴。
很多年后,张军都会记得这个夜晚。
死亡让他失去了一个至亲,但那个挤在草席上、呼吸交缠的夜晚,又给了他三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