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干得不错,踏实,仔细。”主任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
张军捏着那个信封,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人一旦穷惯了,连接受别人的好都会害怕——怕还不起,更怕人家只是一时兴起。 但这不同,这不是施舍,这是他用自己的汗水,堂堂正正换来的——尊严。
他想起在批发市场扛箱子时工头不堪入耳的辱骂,想起周围同学偶尔投来的、带着怜悯的目光,想起深夜啃着冷馒头时心里那份不甘和屈辱。
现在,他终于可以挺直腰杆,用自己挣来的钱,给他生命里这些珍贵的人,买一点像样的、能表达心意的礼物。
拿到了!这是我靠自己挣的!妈,妹,你们等着,我能养活家了!还有英子,周也,强子……
他对着主任,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声音哽咽却响亮:“谢谢主任!”
拿着人生第一笔靠自己能力挣来的工资,张军跑遍了县城那个喧闹拥挤的小商品市场。汗水浸湿了他的旧t恤,但他心里揣着一团火。
给王强挑那个印着夸张卡通猪脸、硕大无比的搪瓷杯时,他想象着王强看到后肯定会嗷嗷叫着扑上来、用这杯子豪饮汽水的滑稽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在书店一个僻静的角落找到那本精装硬壳的《时间简史》时,他记得有次和周也一起去书店,周也在这个书架前驻足了很久,手指轻轻抚过这本书的封面。
走到卖文具和工艺品的摊位,看到一个原木色的、做工略显粗糙的音乐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穿着白纱裙的小小芭蕾舞者,随着《致爱丽丝》清脆简单的旋律缓缓旋转。他几乎没有犹豫,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英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她应该会喜欢。
给妹妹挑那个印着美少女战士的粉色新书包,给妈妈选那双鞋底柔软、针脚密实的黑布鞋时,他都反复摸过布料和鞋底,确认结实耐穿,物有所值。穷不是缺钱,是时时刻刻都要在‘骨气’和‘生存’之间做选择,选哪边都要掉层皮。 而此刻,他花的每一分钱,都充满心意。
晚上,街边那个他们常去的、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大排档。
破旧的圆桌上支着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红油泡的火锅,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也模糊了彼此年轻的脸庞。
张军把用报纸仔细包好的礼物一样样拿出来时,另外三人都愣住了。
“我操!军哥!你他妈太懂我了!这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啊!”王强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抱住那个硕大无比的猪头杯子,爱不释手,胖脸笑成了一朵花。
他立刻用杯子倒满冰镇汽水,双手捧着,像举行什么神圣仪式,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然后满足地打了一个极其响亮、带着气泡音的嗝,“嗝——!爽!这就是我的本命圣杯!以后得传给我儿子,当传家宝!”
周也拿起那本《时间简史》,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硬壳封面,抬眼看了张军一眼,灯光下,他那双总是显得冷淡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句简单的:“……破费了。谢了。”
英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音乐盒,《致爱丽丝》生涩却清脆的旋律流淌出来。她看着里面那个略显粗糙、却努力旋转的小小舞者,想到张军不知攒了多久、下了多大决心才买下它,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原木色的盒盖上。
“张军……你……你干嘛乱花钱……”她哽咽着,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挣钱那么不容易……”
穷孩子的礼物,不是礼物,是他从自己的世界里,硬生生掰下一块最体面的角落,双手捧给你。
看着大家收到礼物时的反应,张军喉咙发紧。他端起杯子,手抖得汽水直晃。
“我嘴笨,”他声音哑得像磨砂纸,“但心里清楚。你们给我的,我还不起。”
周也突然打断他,眼神清亮:“张军,感情不是买卖,不用还。”
真朋友是你在泥地里打滚时,不嫌你脏,还愿意陪你坐一会儿的人。
王强一把搂住张军的脖子:“军哥,你再说这种屁话,我就用这圣杯灌你!”
英子看着张军通红的眼眶,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什么都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
他看她一眼,心里就是一出戏;她看他一眼,不过是一瞥而已。这世上的痴心,多半是这样不对等的。
暗恋这回事,在穷小子那里是豁出命的奢侈,在富家子那里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张军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将杯子举高:“这杯……敬你们,敬……咱们。”
“敬友谊!”王强嗷一嗓子喊出来,声音盖过了周围的嘈杂,举起他那巨大的、滑稽的猪头杯,眼圈也是红的,“友谊万岁!万万岁!”
“砰!”
四个杯子,崭新的搪瓷猪头杯、精致的玻璃杯、印着“三好学生”的陶瓷杯、还有张军那个磕掉瓷的旧搪瓷杯,用力地、毫无章法地碰到一起,发出参差不齐、却无比真诚的声响。汽水从杯口晃出来,溅在油腻的桌面上,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青春最动人的,从来不是完美无缺,而是明知彼此一身毛病和缺点,还非要笨拙地、固执地挤作一团,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温暖对方,互相照亮前路的那份傻气和真诚。
“嗷——烫烫烫烫!”
王强试图用他的新杯子表演一个“龙吸水”——直接从翻滚的红油锅里捞肉片,结果被溅起的热油烫了舌头,疼得他龇牙咧嘴,原地蹦高。
周也慢条斯理地涮着一片鲜毛肚,七上八下,动作优雅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淡淡开口,精准补刀:“强子,猪头杯配猪脑,正好,以形补形。”
张军没说话,只是憨憨地、由衷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他不停地往翻滚的锅里下肉,下菜,然后用公筷捞起煮好的,第一筷子总是先放到英子的碗里,然后是王强,最后是周也。这是他唯一熟练的、表达心中汹涌情感的方式。
英子小心地把音乐盒收好,放在自己粉色包包的最里层,用手背擦干眼泪,看着身边这三个闹作一团的少年。
王强咋咋呼呼的耍宝,周也表面嫌弃实则关心的毒舌,张军沉默无声却无处不在的照顾。
晚风带着孜然和辣椒面的气味吹过,吹不散的,是少年人满身的热气。
这一方油腻的餐桌,是他们颠簸的青春里,一个小小的、坚固的港湾。
明天,烦恼依旧会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来。
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穷人十七八就开始挨锤,富人能捱到四十。早晚而已,谁都逃不掉。
但今夜,且让他们醉倒在这人声鼎沸里,醉倒在这短暂却真实的温暖里。
杯盘狼藉,心却丰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