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午后,太阳毒得能把柏油路晒出油来。“幸福面馆”里,绿色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英子穿着一条粉红色的棉布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只落在花间的蝴蝶。她一边仔细擦拭玻璃,一边在心里嘀咕:玻璃要擦得亮亮的,客人看着舒服,妈心里也亮堂。常叔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也有点想他了。
“你个榆木疙瘩!没吃饭啊?动作快点!这袋面搬完还有两袋呢!耽误了晚上生意,看我不削你!”张姐的大嗓门炸雷似的响起,她正指挥着老刘搬运面粉。老刘憨厚地笑笑,任她数落,额上的汗珠滚进眼睛里,辣得他眯了眯眼,手下动作却更快了些。
隔壁“客再来”的胡老板,腆着肚子倚在自家店门口,手里抓着一把瓜子,磕得叭叭响,一双三角眼饶有兴致地盯着面馆里的“热闹”,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猥琐的看戏表情。
张姐眼风一扫,精准捕捉到他那副德行,火“噌”就上来了。她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摔,叉着腰就开火了: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胡大老板啊!张姐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脸上堆起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怎么,自家店里的活儿都干完啦?闲得都能来我们这小店门口看风景了?”
这老色胚,眼珠子都快粘红梅身上了!瞧他那副德行,裤裆里那二两烂肉怕是不安分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熊样!
胡老板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故作潇洒地捋了捋没几根头发的脑袋:“瞧张姐说的,远亲不如近邻嘛,我这不是关心你们生意嘛!”
这肥婆真他妈碍事!要不是她在这儿杵着,老子早跟红梅妹子搭上话了。红梅那腰身,那脸蛋,比我家那黄脸婆强了八百倍.....
就在这闹哄哄的当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面色黝黑精瘦的中年妇女,带着三个十七八岁、穿着不合身旧汗衫、眼神飘忽不定、吊儿郎当的半大小子,像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径直刮进了“幸福面馆”。
正是常松的堂姐,常莹。
常莹那双精明的眼睛像探照灯,挑剔地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刚从厨房出来的红梅身上,嗓门尖利得像铁丝刮过锅底:
“红梅呢?叫她出来!可算让我找着了!这破地界,拐弯抹角的,真难找!”
穷亲戚上门,有时候不是想念,是算计。算计着你锅里的饭,碗里的肉,和你刚刚好转的运气。
红梅心里“咯噔”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迎上去:“姐?你怎么来了?快,这边坐。”
她怎么摸到这儿的?常松不在,她这架势……来者不善。
常莹却没接她的话茬,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凳子上,震得桌子一晃。她指着那三个眼神乱瞟、站没站相的半大小子,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这都是你外甥!快,叫舅妈!”
三个男孩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舅妈”,眼睛却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墙上的价目表和柜台里的小菜上。
常莹自顾自拿起菜单,手指点得啪啪响:“饿死了!赶了一天路!先一人来两碗牛肉面,加肉!加蛋!都要大碗的!快点儿!”
面上来,三个半大小子像饿死鬼投胎,狼吞虎咽,呼噜声震天响,汤汁溅得到处都是。常莹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开始了她的表演:
“红梅啊,不是我说你,”她拿筷子敲着碗边,“这开店了,多大的喜事!也不说请我们这些老家的亲戚来捧捧场,热闹热闹!咋地,怕我们吃穷你啊?”
亲戚盼你好,但不能比他们好,这是条铁打的规矩。
红梅脸色发白,手指在围裙下悄悄攥紧。
英子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见状立刻上前,脸上挂起甜美的微笑,声音清脆得像玉珠落盘:
“姑,您和哥哥们慢慢吃,面不够还能再加。我叔前几天打电话回来说了,海上信号不好,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家里,惦记着您这姐姐呢。他这么拼,不就是为了咱们这一大家子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嘛。”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礼貌周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妈这店里你也看到了,就我们几个人,从早忙到晚,脚不沾地的。后厨那锅老汤更是离不了人,火候差一点味道就不对了。妈,您快去看着汤吧,这儿有我招呼姑呢。”
想欺负我妈?门都没有!拿常叔当幌子,点明店里忙,看你怎么好意思继续赖着!
常莹被英子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堵得一愣,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上下打量着这个出落得水灵灵、说话却绵里藏针的侄女,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没再继续纠缠,转而对着儿子们粗声粗气地吼:“快吃!磨蹭什么!吃完还有正事呢!”
周也家,空调无声地输送着冷气,与外面的闷热仿佛两个世界。
王强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对着电视机屏幕大呼小叫,身上那件印着夸张外星人图案的亮黄色t恤都被汗浸湿了后背:“也哥!掩护我!左边!左边有个老阴比!他要狙我!”
周也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纯棉t恤,深灰色运动短裤,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手里也拿着手柄,表情是一贯的嫌弃:“闭嘴,强子。你脚步声动静太大了,敌人在地图那头就听见了,还用狙?”
钰姐端着一盘精致切好的水果走过来,她今天穿了件藕荷色的吊带连衣裙,头发松松挽起:“强子,慢点玩,来,吃点水果,冰镇的。”
王强立刻丢下手柄,接过果盘,嘴甜得像抹了蜜:“谢谢钰姨!钰姨您今天这身真好看!跟大明星似的,比我妈有气质!”
周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马屁精。”
王强三下五除二干掉水果,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哀嚎:“也哥,咱晚上去梅姨店里蹭饭吧?我想吃梅姨做的炸酱面了!”
周也瞥他一眼,语气淡淡:“你是去帮忙,还是去增加负担?”
县图书馆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书页翻动和呼吸的声音。
张军穿着那件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白色短袖衬衫,正在书架间穿梭,动作轻快利落地整理着书籍。
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专注而明亮。这份工作对他而言,不仅仅是收入,更是一份难得的、能让他安心汲取知识的宁静。
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架尽头。英子提着保温饭盒,没有立刻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在光影里忙碌的背影。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张军一回头,看见逆光站着的英子,愣了一下,脸上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英、英子?你……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点凉面,天太热了,怕你吃不好。”英子笑着走过去,把饭盒递给他,目光落在他汗湿的额角,“看你,汗都滴到书上了。”她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叠得方方正正、带着淡淡皂角香的粉色小手帕,伸手想帮他擦汗。
张军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了半步,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手忙脚乱地自己用袖子在额头上胡乱抹了一把,声音都结巴了:“我、我自己来……谢、谢谢……”
她……她给我擦汗?不行!我手脏,身上都是汗味……这手帕这么干净,这么香,会被我弄脏的……
英子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心里有点好笑,又有点软软的。她收回手,假装没看见他的慌张:“晚上下班直接来店里吃饭哦!王强周也他们也来!”
看着英子像只轻盈的蝴蝶般飞走,张军握着还有余温的饭盒,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甜涩交加。
英子真好,像太阳一样。可太阳太耀眼了,我这样活在阴影里的人,怎么配靠近?
年少时的喜欢,就是她在人堆里发光,而你只能在阴影里默默攥紧拳头。
晚上,“幸福面馆”灯火通明,人声渐起。
王强和周也先到,熟门熟路地帮忙擦桌子、端小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