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沟村保留着老规矩,年夜饭吃得早,下午三四点就开始。
低矮的堂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方桌上就摆上了几样菜:一条完整的红烧鱼(寓意年年有余),一碗油光光的红烧肉,一个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还有炒青菜和豆腐。这已是张军妈能张罗出的最丰盛的年夜饭。
张军点燃三炷香,插在父亲和爷爷奶奶的牌位前。烟雾袅袅升起,他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穷孩子的青春期是被压缩的。别人还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他们已经把所有的委屈和梦想,一起嚼碎了,混着冷馒头,沉默地咽进了肚子里,催生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成熟。
“爸,爷,奶,过年了。家里都好,我明年就该考大学了,妹妹学习也用功……你们在那边,放心。”他声音低沉,带着哽咽。
张军妈背过身,用围裙角擦了擦眼睛,然后笑着招呼:“军儿,小娟,快,吃饭了!今年咱家日子越来越好了!”
一家三口围坐到桌边,虽然清贫,但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相依为命的温暖和希望。
“哎呦我的老刘!你切的这是肉片还是肉块啊?赶上我巴掌厚了!”张姐在厨房大呼小叫。
老刘系着不合身的围裙,手忙脚乱:“我、我这不是按你说的切吗?”
“我说的是薄片!薄片!你耳朵塞驴毛了?”张姐抢过刀,“起开起开,笨死你算了!”
小峰和小雅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餐桌上,老刘端起酒杯,清清嗓子,一本正经:“来!我讲两句!祝咱们家,在新的一年里,财源广进,就像你妈擀的面条,又长又顺!祝小峰小雅,学业进步,就像你妈下的饺子,一个个全都漂漂亮亮!”
张姐笑骂:“老刘!会不会说话!”
寿县常家的堂屋里,也摆开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
有鸡有鱼,有腊肉香肠,还有红梅从家里带来的、晶莹剔透的面圆子。
常守财被常松扶着,勉强坐到主位。常莹经过下午那一遭,老实了不少,闷头吃饭。她那三个儿子也规矩了许多。
常松要倒酒,红梅拦住他:“你晚上还得开车,别喝了,我陪大伯大娘喝点。”
常松惊讶地看着她。红梅拿过酒瓶,先给常守财面前的杯子倒了一点点:“大伯,您少喝一点,活活血。”
常守财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她,没反对。
她又给大娘倒,大娘摆手:“我不喝不喝,凉。”
轮到常莹,红梅示意英子。英子心里不情愿,还是拿起饮料瓶,动作有点生硬。
红梅轻声说:“英子,给你姑姑倒上。”
英子抿了抿唇,给常莹倒了一杯。
红梅最后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她端起酒杯,站起来,目光扫过桌上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常守财和大娘脸上。
“大伯,大娘,还有常莹,”她声音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平静,“这杯酒,我敬你们。”
桌上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
“感谢大伯大娘,这么多年,对常松的养育之恩。没有你们,就没有他的今天。”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我老家在云南,爹妈走得早,兄弟姐妹也失散了,找不着了。嫁到常家,常松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
她看向常守财:“大伯,我知道您身体不好,心里挂念。以前……可能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到位,您多包涵。”她又看向大娘和常莹,“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疼常松,为他操心。这些,我都理解。”
“我李红梅没啥大本事,就会踏踏实实过日子。往后,只要你们不嫌弃,我们还是一家人。这杯酒,我干了,祝愿大伯身体早日康复,祝愿咱们一家子,往后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说完,她一仰头,把那一小杯白酒全喝了。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刺激得她眼圈发红。
这杯酒,不是和解酒,是划界酒。喝下去,意味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中国式的家庭和解,往往不是基于“我错了”的忏悔,而是源于“算了”的疲惫。
常守财看着她,嘴唇哆嗦着,混浊的老眼里竟滚下两行泪来。他颤抖着手想端酒杯,常松连忙帮着托住杯底,他就着侄子的手,也抿了一口。大娘在一旁撩起衣角擦眼睛。
常莹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五味杂陈。
常松看着红梅,这个平时温婉甚至有些隐忍的女人,此刻为了他,站在这里,说着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替他尽着他该尽的孝道,维护着他渴望的“团圆”。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愧疚。他伸手,在桌下紧紧握住了红梅另一只冰凉的手。
雪下得更紧了。
常松的车在雪地里慢慢开着,红梅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逝的雪景。英子在后座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奶奶塞的压岁钱。原来回家的路这么长,长到足以把一年的委屈都消化在车轮声里。
周也家的聚会终于散了。他扶着微醺的母亲上车,钰姐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儿子长大了。成长是什么?是终于能成为父母的依靠。
王强数完压岁钱,仔细分成三份:一份给张军买参考书,一份给妹妹存着,一份留给妈妈。剩下的零钱,他想给张雪儿也买份礼物。少年的心事很简单,简单到装不下自己。
张军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确保火能烧到天亮。妹妹在里屋睡得正香,他轻轻带上门。穷人的夜晚特别长,长得必须用希望才能填满。
张姐替老刘掖好被角,在床边坐了很久。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她忽然觉得,婚姻吵了一辈子,到最后才发现,吵不散的才是真情。
齐莉把妞妞哄睡后,轻轻推开王强的房门。儿子睡得正熟。她替他掖好被角,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当母亲的,最怕孩子懂事得太早。那懂事里,都藏着大人看不见的委屈。
王磊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曼丽在身后问:不睡吗?他没有回头。中年的雪特别冷,冷到让人想起家的温度。
夜深了。
常松停好车,轻声叫醒英子。红梅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家窗口透出的灯光。
回家了。她说。
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脚印。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明天会更好吗?
也许不会。
但我们还是会推开窗,迎接第一缕晨光;还是会系上围裙,煮一锅热粥;还是会牵起身边人的手,继续往前走。
不是因为相信明天会更好,而是因为我们知道——
只要还在走着,路就不会断。
这人间,就值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