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正月十五。
年味儿还没散尽,元宵节的暖意又挤进了家门。
天刚蒙蒙亮,红梅就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了。盆里是和好的白面,旁边是拌了葱花五香粉的萝卜丝馅,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油香。
常松穿着件黑色的毛衣,笨手笨脚地在一旁打下手,想把面团揉光溜,结果越揉越粘,手上、脸上都沾了面粉,像个花脸猫。
男人的能干分两种:一种是在外面顶天立地,一种是在家里俯首称臣。常松都属于,他的笨拙里,藏着对一个女人的死心塌地。
“哎呀,你看你,面团要‘三光’!盆光、面光、手光!你这弄的……”红梅看得直皱眉,语气里却带着笑。
常松嘿嘿一笑,露出白牙:“我、我这不是想帮你嘛!”一着急,老毛病又犯了,“这、这面它不听我使唤……”
常松搓着元宵,劲儿使大了,一个元宵“噗”地从他指缝里挤出来,掉在地上滚了一圈。
“常叔!”英子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从门口传来,“您这元宵练过体操啊?还会自己翻跟头?”她穿着睡衣,揉着眼睛,倚在门框上笑。
常松老脸一红,梗着脖子:“去去去!小、小孩子懂什么!我、我这是测试一下它的弹性!”
红梅回头,看着这爷俩,嘴角弯起来:“行了,你俩别贫了。英子,快去洗脸刷牙,准备吃饭。常松,你把那掉地上的扫了,别踩得到处都是。”
英子看着这个满脸面粉的男人,心里软了一下。继父的爱像他手里的面团,卖相不佳,内里却揉进了十分的真心。
刚摆好碗筷,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张姐的大嗓门先人一步闯了进来:“哎呦喂!这满院子香的!隔着二里地都闻见了!你们这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她人随声到,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在常松和红梅之间溜了一圈,话里有话:“这大过节的,晚上……没累着吧?瞧常松这黑眼圈,昨晚肯定没少‘加班’?”说完,自己先嘎嘎笑起来。
张姐的笑声太大,大得像是要盖过自己家里的冷清。热闹都是演给别人看的,寂寞才是自己的。
人的痛苦大多来自比较。比丢了工作,比没了房子,比谁家的男人更会挣钱,比谁家的孩子更有出息。这比较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但日日夜夜地疼。
常松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嘴唇哆嗦着:“张、张姐!你、你胡说啥呢!”他恨不得原地消失。
红梅嗔怪地拍了张姐一下:“你这张嘴啊!吃了炮仗来的?刘哥呢?”
张姐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己拿起个丸子丢进嘴里:“他?一大早就去看仓库了呗!还能干啥?小峰小雅也开学走了,家里就我一人,冷锅冷灶的,没意思。”她嚼着丸子,语气带着点自嘲和落寞,“咋样,红梅,今儿中午收留我一下呗?跟你们搭个伙,热闹热闹?”
“这还用问?”红梅爽快地应下,“正好,我炸了不少丸子,英子,”她转向女儿,“你骑车,给周也家和王强家送点去。”
“好吧。”英子应着。
张姐嚼着丸子,心里那点酸涩像未化开的猪油,腻在胸口。幸福这东西,自己端着的时候不觉得,一旦看见别人碗里比自己满,那点儿滋味就全变了。
红梅则转身去给张姐拿碗筷。背过身时,她脸上那点笑意淡了些。她不是嫌麻烦,是忽然觉得累。
这日子刚有点起色,就得忙着照顾别人的心情,仿佛自家的欢喜都成了罪过。可这念头刚冒头,又被她按了回去——生活像跷跷板,你这头起来,总有人那头落下去。她尝过在低处的滋味,所以更不忍心把上头那点风,扇到下面人的脸上。 都是苦过的人,谁又真能看着谁掉队呢?
英子回屋换衣服。再出来时,穿了件崭新的嫩黄色短款羽绒服,下面是紧身的蓝色牛仔裤,蹬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整个清新又亮眼。
张姐啧啧两声:“瞧瞧咱英子,真是大姑娘了,这一打扮,跟电影明星似的!”
英子脸一红,拎起饭盒就骑车往外跑:“妈,常叔,张姨,我走了啊!”
王磊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眼神却没在字上。男人的报纸,是婚姻里最好的遮羞布。后面藏着一张脸,读的不是新闻,是自己的悔不当初。
齐莉在厨房,妞妞在玩娃娃,王强则窝在单人沙发里,看似在打游戏,眉头却微微拧着。
这时,门铃响了。齐莉慢悠悠的起来去开。
门一开,英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饭盒:“莉姨,磊叔,过年好!”英子声音甜甜的,把饭盒递过去,“我妈炸的萝卜丸子,给你们尝尝,元宵节快乐!”
齐莉接过饭盒,脸上堆起客气的笑:“哎呀,红梅太客气了!还专门让你跑一趟!快进来坐!”
“不了不了莉姨,我还得去周也家送呢。”英子说着,目光转向王强,又看看王磊和齐莉,故意用格外清脆活泼的声音说:“祝叔叔阿姨新的一年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家和万事兴!”
王磊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报纸翻得哗哗响。齐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闪烁,嘴上应着:“哎,好,谢谢英子……”
英子脸上依旧挂着毫无阴霾的笑,心里却清清楚楚。她当然知道这话听起来又傻又刻意,像在背课文。
可她就是要说,要用这种最直白、最不管不顾的方式,把“家和万事兴”这五个字,像钉子一样,当着王强的面,狠狠敲进他父母的耳朵里。她帮不了别的,至少能递上一句像样的吉祥话,给这个冷冰冰的家,假装添上一点该有的温度。
王强从沙发上抬起头,看着英子,眼里带着感激。他懂英子的用意。“英子姐,晚上我和也哥去找你,咱们看灯会去!不知道军哥回来没?”
“他呀,估计得下午才能到,今天最后一天假,他肯定要多陪陪他妈妈和妹妹的。”英子回道。
齐莉假意挽留:“英子,中午就在这儿吃吧!”
“真不用了莉姨,我妈那儿还等着我帮忙呢!我就是专门来送丸子的!”英子笑得毫无阴霾,话却说得漂亮,既表明了心意,又不着痕迹地拒绝了。
王强要送她下楼,英子摆摆手:“不用送啦,你在家吧!”转身利落地下了楼。
王强关上门,回到客厅。
门关上了,英子带来的那点活气儿像被抽走了。婚姻有时候就像这屋子里的空气,外人一来,勉强能流通几下;人一走,立刻又沉滞下来,带着经年累月积下的灰尘味儿。
齐莉和王磊之间的空气又恢复了那种沉闷的尴尬。王强看着父母这副样子,心里憋闷得厉害。他忽然站起身,大声说:“爸,妈,英子送来的丸子,趁热吃吧!我去给妞妞热牛奶!”他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婚姻里最可怕的不是争吵,而是连吵架的欲望都没有了。那种死寂,像雪落无声,却能冻僵所有过往的温存。
英子又骑车到了周也家。开门的是钰姐。她在家也穿得特别讲究,一件白色的羊绒修身连衣裙,勾勒出姣好的身形,颈间系着一条银色的项链,头发松松挽起,化了淡妆,优雅得不像是在家过节,倒像是准备出席什么沙龙。
“钰姨,过年好!”英子递上饭盒,“我妈炸的萝卜丸子。”
“哟,谢谢英子,总惦记着我们。”钰姐笑着接过,声音温软,“快进来,小也在楼上。”
“哎!”英子换了鞋进去。
楼上,周也正窝在自己房间的电脑椅上,耳朵通红地翻着一本包着《高中数学精讲》封皮的漫画——北条司的《城市猎人》。
看到寒羽良和牧村香那些暧昧互动时,他呼吸都急促了,仿佛那些大胆的画面不是印在纸上,而是烫在他十七岁的视网膜上。
听到楼下英子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做贼似的飞快地把书塞到电脑显示器后面,又随手抓了本英语习题集盖在上面,这才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下楼。
少年怀春,如做贼心虚。再冷的脸,也压不住从耳朵尖漏出来的秘密。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连帽卫衣,灰色的运动长裤,头发有点乱,却衬得那张冷峻的脸更有种不羁的帅气。
“来了?”他瞥了英子一眼,语气是他惯常的平淡。
英子正跟钰姐说话,回头看到他,眼睛一亮:“哟,周少爷今天没睡懒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