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没回头,只轻轻摇了摇头。
成长的疼痛像拔智齿,明明是为了你好,过程却鲜血淋漓。
常松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收了回来。他把那块西瓜放在旁边的柜子上,拿起另一块,低头吃起来。
红梅吃完手里的西瓜,擦了擦嘴,看了看这对父女:“常松,你去问问医生,能出院的话,咱们就回家吧。这床上躺着不舒服。”
“好嘞,我这就去。”常松应着,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像是得了特赦令,快步走出了病房。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走廊里的空气似乎都清爽了些。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吁出一口气。英子那沉默的背影,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难受。他知道,英子还在气他,甚至可能恨他。那声石破天惊的“爸”,恐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常松站在医生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子,让他本就纷乱的心绪更加黏稠。
他张了张嘴,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像卡着鱼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这话该怎么说?直接问“能不能生”?那不是咒红梅吗?可……可红梅那脸色,英子那眼神……万一……他不敢往下想。
那个梦里盼了无数遍的孩子,那张模糊的小脸,此刻却和红梅虚弱的样子重叠在一起,重重地压在他心口。
他想要,想得骨头缝都发痒,那是他常家的根,是他后半辈子的念想。可这念想,要是用红梅的命去换……他常松还算个人吗?
人到中年,渴望常常是说不出口的。说出来了,就是自私;咽下去了,又成了遗憾。
他终于抬起眼,看向医生,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医生……我、我就想问问……如果……如果我们决定要这个孩子……对我爱人……我老婆她……伤害大不大?”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后面的话挤出来,“她年纪……不小了……这才刚三个月,就晕了一回……我……我这心里实在没底……”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神躲闪了一下,又强撑着补充,仿佛在为自己,也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做最后的辩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试图轻描淡写的艰难:“其实……我们有个女儿,也挺好,知足了。这个……是意外,本来也没打算要……可既然来了,也是一条命,我们……我们也不想轻易就……不要了。所以就想……问问您,看看……有没有啥稳妥点的法子,能、能争取一下……”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权衡,在“商量”,可那微微发颤的尾音,和眼底深处那一丝不肯完全熄灭的渴望,却泄露了他心底最真实的声音——他想要这个孩子,他在拼命地寻找一个能两全其美的可能,哪怕那个可能微乎其微。
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看穿了他这份复杂的纠结。
医生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伤害谈不上特别大,但风险肯定比年轻产妇高。现在医疗条件好了,高龄生产很常见。我们县医院条件有限,如果你们决定要,并且想更稳妥,我建议定期去市里或者合肥的大医院做产检,那边设备更全,经验也更丰富,应对突发情况的能力更强。”
医生合上病历本,语气缓和了些:“总的来说,只要定期检查,注意营养,保持情绪稳定,避免劳累和剧烈活动,问题不大。不用过度紧张。”
常松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他连忙点头,声音也顺畅了些:“哎,好,好,行,行……我知道了,那我们办出院了,谢谢医生!我们……我们再商量商量,跟我爱人再好好商量商量……”
医生点点头:“尽快决定。出院可以,但回家后一定要绝对卧床,不能再劳累,情绪也不能激动。”
医生的门在身后合上,常松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像刚打完一场硬仗。
那句“问题不大”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既是赦免,也是判决。他想要那个孩子,想得心都疼了,可这期盼如今却像一把刀,悬在了红梅的头上。他抬手抹了把脸,不知什么时候,竟出了一头的冷汗。
一个男人的传承执念,和一个丈夫的心疼,在他胸腔里厮杀了整整一个清晨,胜负未分,只留下一片狼藉。原来,至亲之间,最深的爱和最大的自私,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商量?跟红梅商量什么?他比谁都清楚,红梅为了这个家,为了他,什么苦都能咽下去。这“商量”的结果,几乎不言而喻。
爱不是天平,非要称出谁轻谁重。爱是乱麻,他们被裹在中间,挣扎着,不想割舍任何一头。
病房里,英子收拾着东西。她把毛巾、牙刷塞进布兜,动作很重。
红梅看着她:“英子,妈知道你不高兴。”
英子动作停了一下,没回头:“我没有。”
“你常叔……他也不容易。”
英子猛地转过身,眼睛瞪着红梅, 少女的眼睛里燃着火,那火苗既烧向母亲,也烧向自己——她恨母亲的软弱,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不容易?他有什么不容易?想要儿子就要,管你死活了吗?医生说的话你当我没听见?‘严重警告’!妈,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
红梅看着女儿激动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值不值钱,妈自己知道。”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于常叔是希望的延续,于母亲是生命的馈赠,于英子,却是一把悬在母亲头顶的刀。英子怕的不是爱被分走,而是那把刀会落下。
英子扭过头,不再看她。她觉得妈妈疯了,被常松灌了迷魂汤。她心里又冷又硬地想:好,你们要生就生吧。反正以后,你们才是一家人。我就是个多余的。
常松推门进来,脸上挤出一个笑:“手续办好了,咱走吧。”
他走过去扶红梅。红梅借着他的力气慢慢下床。
英子拎起布兜,率先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炽热的阳光瞬间涌入,她却觉得心底一片冰凉。她没有回头,不是赌气,是她不敢看母亲虚弱却坚定的样子——那会让她的心疼得碎掉。
县城的白天在热浪中展开。
红梅靠在车后座上,闭着眼。常松小心地开着车,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她。
英子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高楼,广告牌,穿着时髦裙子的女人,骑着摩托车的青年。这是2000年的夏天,看起来一切都在变好,可她的家,却好像要不一样了。
张姐在店里手忙脚乱地应付着挑剔的客人,心里把红梅和常松骂了无数遍。
齐莉和王磊开着车,穿梭在大街小巷,寻找儿子的踪影,疲惫和焦虑写满他们的脸。
周也和张军陪着王强,在图书馆狭小的休息室里,沉默地吃着简单的午饭。
妞妞在家里,把客厅的烟灰缸倒干净,又给爸妈的杯子续上水。
这是千禧年的夏天,一个崭新的世纪刚刚掀开一角。报纸上说,未来是信息的海洋,是科技的狂奔。
但此刻,在这座小城里,他们的悲欢依旧如此古典:关于血脉,关于忠诚,关于友谊,关于一个家,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与命运和解的路径——
不是通过征服,而是通过理解;不是紧紧抓住,而是学会何时放手。
而所谓的家,或许就是在这放手与紧握的反复掂量中,一次次重新确认彼此的分量。
路的尽头还是路,山的后面还是山。但只要车里坐着想回的人,灯下等着想见的脸,这人间跋涉,便算不得孤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