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铺满院子,梧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边缘清晰。蝉鸣从树叶间透出来。
屋里,空调机箱在窗外嗡嗡作响,送出带着霉味的冷气。红梅半靠在床头,身上搭了条薄薄的毛巾被。常松把遥控器拿远了些,风口向上调了调。
英子把最后一件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手指在衣服上反复按压,仿佛要碾碎所有看不见的委屈。
她走到床边,把薄薄的夏被抖开,铺平,四个角抻得整整齐齐。全程,她紧闭着嘴,眼皮耷拉着,不看任何人。
常松扶着红梅,让她慢慢在床上躺下。红梅的后腰一沾床板,就轻轻“嘶”了一声。
“慢点,慢点。”常松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过分的小心。他想伸手去帮她把枕头垫高些,手刚抬起来,就撞上英子扫过来的眼神。那眼神像冬天井沿上的冰,又冷又硬,一下子把他钉在原地。
男人在家里的地位,就像过期的彩票——看着是个希望,刮开来全是谢谢惠顾。
他心里猛地一抽,那准备好的、关于“好好休息”的话,就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看着女儿绷紧的侧脸,又看看妻子蜡黄的脸色,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翻腾。他想要那个孩子,想得心口都发疼,那是他老常家的根苗。
可看着英子这样,看着红梅受罪,他又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两头不落好。这滋味,比三伏天捂着一床厚棉被还难受。
中年男人的悲哀在于,梦想还停在二十岁,身体却已走向五十岁,而责任,正死死掐住他的现在。
红梅看见了,轻轻碰了下常松的手背,摇了摇头。她转向常松:“我有点饿了,中午在医院没吃好。你去给我弄点吃的。”
“哎,好,好,我来做。”常松像是得了赦令,连忙应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我来做。”英子突然开口,她没看常松,径直朝门外厨房走去。
常松看着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点苦笑,转头对红梅小声说:“闺女还是好,闺女还是疼我的。”
懂事的孩子没糖吃,只会被当成自动售货机——投币是亲情,吐出来是应该。
红梅靠在枕头上,微微叹了口气:“那是,我的闺女,我知道,她心比谁都好。”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等吃完饭,我得去店里看看,不然我这心里不踏实。”
常松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还去啥店里?张姐一个人搞不定?你之前手把手教她那么久……”
“做饭需要天赋,”红梅打断他,语气有些无奈,“张姐真的不是那块料。我感觉她也在认真学了,就是搞不会。我怕她把咱们的招牌给砸了。我得去看看。”
一提到张姐,常松心里就一阵烦躁。他还是气张姐之前跟他堂姐常莹在店里干架的事,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可他不好说什么,张姐是红梅最好的姐妹,也是他们这店的合伙人。他只能把那股闷气憋在心里,脸色沉了沉。
厨房里,英子系上那条印着机器猫的旧围裙。她先舀了两碗米,淘洗干净,加上水,坐上燃气。火苗“噗”地一声窜起来,蓝汪汪的。
她打开冰箱,冷冻室里还有上次她和妈妈一起包的包子,白菜猪肉馅的。她拿了五六个出来,放在蒸屉上。又从冷藏室拿出两个土豆,一个青椒,一根黄瓜,几个鸡蛋,还有一小块瘦肉。
她把土豆去皮,切成细丝,泡在水里。瘦肉也切成丝,用酱油和淀粉抓匀。青椒去籽,切成丝。黄瓜放在案板上,用刀背“啪啪”拍扁,再切成小段。动作麻利,有条不紊。
她把所有的委屈和担心,都就着案板上的“笃笃”声,一起切碎了,拌进菜里。
锅热了,倒油。油热了,把肉丝滑进去,“刺啦”一声,香气冒出来。翻炒几下,肉丝变了色,盛出来。就着锅里的底油,把沥干水的土豆丝和青椒丝倒进去,大火翻炒。
土豆丝渐渐变得透明,她再把肉丝倒回去,加盐,一点点醋,翻炒均匀,出锅。一盘黄绿相间、油光锃亮的土豆肉丝就炒好了。
接着炒青椒鸡蛋。鸡蛋在碗里打散,倒入热油锅,炒成金黄色的块,盛出。再下青椒丝翻炒,断生后倒入鸡蛋块,加盐,翻炒几下,也好了。
最后是拌素拼。拍好的黄瓜段放进碗里,撒上盐,杀出水。她又抓了一小把花生米,用刀碾碎。把黄瓜渗出的水倒掉,倒入蒜末、醋、一点点酱油和香油,最后撒上花生碎,拌匀。这是给常松下酒的。
粥熬好了,包子也热透了。她把饭菜一样样端到客厅的方桌上。绿豆粥晾在一边,包子冒着热气,两个炒菜色泽鲜亮,那盘拌黄瓜看着就清爽。
“妈,吃饭了。”她朝里屋喊了一声。
常松扶着红梅走出来。常松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盘拌黄瓜,还有旁边放着的一瓶冰镇啤酒。他愣了一下,心里那点因为英子冷脸而产生的憋闷,忽然就散了些。这丫头,心里还是有我的。
幸福有时候不是热烈的欢呼,而是争吵后饭桌上的一盘拍黄瓜,用最朴素的方式,维系着生活不至于散架的最后体面。
幸福面馆里,午后的暑气被挡在门外。卷帘门半拉着,透进些光柱,能看到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老刘仰面躺在并起来的三张椅子上,鼾声均匀,嘴角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张姐甩着手上的水珠从后厨出来,一股浓重的葱花味从她身上散出来,像是腌入了味。汗水把她的米白色t恤洇深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背上。她叉着腰,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老刘,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中年男人的鼾声是婚姻的安魂曲,老婆听着想杀人,自己睡得像死人。
“老刘!老刘!”她走过去,用脚踢了踢椅子腿,“干啥啥不行,睡觉第一名!光会素睡,不会荤睡的玩意儿!”
老刘被惊醒,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咋……咋了?”
“咋了?”张姐指着自己的鼻尖,“我这一上午累得跟三孙子似的,腰都快断了!你倒好,吃饱喝足,跟头猪似的在这儿挺尸!你怎么有心睡的?啊?”
婚姻把爱情变成了废话,把情话变成了抱怨,最后两个曾经耳鬓厮磨的人,活成了彼此最熟悉的噪音。
老刘讪讪地笑了笑,抹了把嘴角:“你辛苦了,张老板。你也躺会儿歇歇吧。”
“我没心思睡!”张姐没好气地打断他,“听说红梅今天出院了。你在这儿看着店,我得上她家去看看。要不然就叫她来店里,帮我指挥指挥,她在我心里稳当点。要不然就上午那样,乱七八糟,这店两天就得黄摊子!到时候小峰小雅的学费怎么办?就指着你看仓库那三瓜两枣够干啥?南京和北京开销多大!大学了,又不是中学,哪儿哪儿不用钱?”她越说越急,仿佛那店明天就要关门,孩子的学费后天就要断缴。
老刘被她这一连串的话砸得有点懵,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张姐不再看他,拎起柜台上的一个红牡丹黑皮包,拍了拍身上的灰,风风火火地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瞪了老刘一眼:“把地再拖一遍!睡睡睡,就知道睡!”
老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无奈地摇了摇头,起来,弯腰拿起墙角的拖把。这女人,这张嘴……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拖地。
婚姻就像旧内衣,穿着不舒服,脱了又冷,最后在将就中磨破了边。
周也把手里的塑料袋扔到王强身上:“赶紧把你那身皮换了,馊了都。”
王强接过袋子,掏出一件崭新的明黄色t恤,胸前印着一头抽象的大水牛。他抖开衣服,愣了一下:“也哥,这……这牛……”
周也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凑合穿吧!我跑了好几家店,也没找到你那些恐龙还有什么机器人!就这头牛,我看跟你气质挺配!”
张军在旁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王强瘪瘪嘴,没再说什么,开始脱身上那件脏兮兮的银灰色机器人t恤。衣服卡在他圆滚滚的肚子上,他使劲往上拽,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堆叠着的肚腩。好不容易把旧衣服脱下来,换上新t恤,那明亮的黄色把他衬得更圆了,胸前那头水牛仿佛也被他撑得变了形。
“还行。”王强扯了扯衣角,闷声说,“谢谢也哥。”
张军默默地把王强换下来的脏衣服拿过来,卷了卷:“这衣服我晚上带回宿舍洗。”
“不用……”王强话没说完,看着两个兄弟,喉咙动了动,声音低了下去,“我想妞妞了。我……我等会儿就回家。”
周也立刻站起来:“回去就对了。你都不知道你爸妈都快疯了。昨晚上打我妈手机,打我家座机,不知道打了多少遍。我昨天有点发烧,吃了药睡得早。我妈说你不在我家,莉姨就把电话挂了。早上我起来我妈才跟我说,我这才赶紧出来找你。我先去的学校宿舍,没找着,才想起来这儿的。不然你能往哪儿钻?”
王强沉默着,手指抠着行军床的边沿。“我昨天出来的急,忘了带钱。没地方去。”
张军低声说:“都别怪强子,是我不行,我没钱,害强子跟我一起饿肚子。主要学校食堂也没开门……”
周也打断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得了吧,就他这饭量,谁养得起?我也养不起两天。”他拍了拍王强的肩膀,“走吧,我送你回去。赶紧的,别磨蹭了。”
张军也说:“我下午不用上班了,跟你一起送强子。”
三个人收拾了一下,离开了图书馆休息室。
王强家客厅里,烟雾缭绕。
王磊的爸爸,一个头发花白的干瘦老头,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脚步又急又重。王磊的妈妈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抹眼泪,嘴里念叨着:“我的大孙子哎……这可咋整……”
齐莉的爸妈也来了。齐莉的父亲,一个戴着老花镜的退休教师,皱着眉头,不停地看墙上的挂钟。齐莉的母亲则紧紧挨着女儿坐着,握着她的手,一脸忧色。
王磊的弟弟和弟媳站在阳台边,低声商量着什么。
齐莉瘫在单人沙发里,眼睛又红又肿,头发乱糟糟的。那件昂贵的真丝睡衣,此刻皱巴巴地裹在她身上,像一团用过即弃的包装纸。王磊站在窗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报警!必须报警!”王磊的父亲猛地停下脚步,声音沙哑,“这都够二十四小时了!不能再等了!”
“对,报警吧!”王磊的妈妈带着哭腔附和。
齐莉的母亲,带着哭腔数落王磊:“小磊啊,你到底怎么回事?孩子怎么会好好的跑没了?你是不是……”
亲戚的关心像夏天的羽绒服,看着是份心意,穿上是真想死。
齐莉猛地抬起头,嘶哑地打断她妈:“妈!你别说了!”她怨恨地瞪了王磊一眼,又把头埋下去。她恨王磊,恨得牙痒痒,但出轨、私生子这种事,她没法当着双方老人的面说出口。家丑不可外扬,这脸她还得要。
王磊的弟弟试图缓和气氛:“哥,嫂子,你们别急。我记得强子跟周家那小子特别好,叫周也是不是?去年我还见过,要不再去他家问问?”
齐莉有气无力地摇头:“昨晚就问过了,说不在。”
“那还能去哪儿啊?”王磊的弟媳也跟着着急。
“报警吧!现在就去找!”王磊像是下定了决心,抓起桌上的车钥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