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听见哭声。
细细的,弱弱的,像小猫叫。
她顺着声音找,在田埂边,找到一个竹篮子。篮子用旧棉袄盖着,揭开棉袄,里面是个婴儿。小脸冻得发紫,眼睛闭着,嘴巴一张一合,在哭。
她把孩子抱起来。
孩子那么小,那么轻,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团棉花。
她解开自己的棉袄,把孩子裹进去,贴着自己的胸口。孩子的脸贴着她的皮肤,凉凉的,慢慢的,暖过来。
后来,她给孩子起名叫英子。
梦里画面一跳。
英子六岁,英子穿着塑料凉鞋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张试卷。
“妈妈!我考了两个100分!”
她笑得眼睛弯弯的,两个羊角辫一甩一甩。鞋上都是泥,在地上踩出一个个小脚印。
“我闺女真棒。”红梅说,把她抱起来,亲她的小脸。
英子咯咯地笑,搂着她的脖子。
画面又一跳。
是晚上,屋里点着煤油灯。灯芯跳着,影子在墙上晃。
英子七八岁,坐在小板凳上,面前堆着纸盒子。她在糊盒子,小手笨拙地刷浆糊,贴纸片。糊好一个,放在一边,又拿下一个。
红梅也在糊,手快得多。
“妈妈,我困。”英子说,眼睛都快闭上了。
“困了就睡。”红梅说。
“我不睡,我帮妈妈干活。”英子揉揉眼睛,又拿起一个纸片。
红梅看着她,心里酸,又暖。
画面再跳。
英子十岁,发烧,烧得说胡话。红梅背着她去医院,夜里没有车,她就那么背着,一步一步走。英子趴在她背上,滚烫的脸贴着她的脖子。
“妈妈……”英子迷迷糊糊地喊。
“哎,妈妈在。”红梅应着,脚步更快。
“妈妈别丢下我……”
“不丢,妈妈永远不丢下你。”
“妈妈……”
“哎。”
“妈妈……”
一声声,喊得红梅心都碎了。
梦里,这些画面飞快地闪过去,一个接一个,像走马灯。
英子笑的样子,哭的样子,撒娇的样子,生气的样子。
英子说:“妈,我长大了养你。”
英子说:“妈,你别太累。”
英子说:“妈,我以后不嫁人,就陪着你。”
最后,是刚才在产房外面,英子跪下去,哭着喊:“我不能没有妈妈……”
红梅在梦里哭了。
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滑进鬓角的头发里。
监护仪突然发出警报。
麻醉师抬头:“血压太低了。”
医生没抬头,手更快了。缝合针在皮肉间穿梭,线拉紧,打结,剪断。血还在渗,但慢了。
“血来了。”护士抱着血袋跑进来。
“输。”医生说。
鲜红的血顺着管子流进红梅的血管里。
监护仪上的数字慢慢往上爬。
医生缝完最后一针,剪断线。
她直起腰,吐出一口气。额头上都是汗,护士帮她擦掉。
“孩子呢?”她问。
旁边的护士抱着一个婴儿,正在清理。婴儿身上还带着血和羊水,皮肤红红的,皱皱的。他不哭,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张着。
护士拍拍他的背。
“哇——”
哭声出来了,响亮,有力。
医生笑了:“称体重。”
“好。”护士说,把孩子放到秤上,“六斤八两。”
医生点点头,走到红梅头边,俯下身,在她耳边说:“李红梅,孩子生了,男孩,六斤八两。你挺过来了。”
红梅没反应。
她还在梦里。
梦里,她抱着英子,走在雪地里。雪很大,盖住了路,盖住了山,盖住了整个世界。但她不怕,她把英子裹在怀里,贴得紧紧的。
“妈妈……”英子在梦里喊。
“哎。”红梅在梦里应。
“妈妈回来。”
“妈妈回来了。”
产房的门开了。
护士抱着个襁褓出来,襁褓是白色的,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脸。
常松从地上爬起来,腿软得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几乎是扑到护士面前:
“我老婆怎么样?”他声音劈了,“我老婆怎么样?”
护士看他一眼:“产妇没事,一会儿送到病房。孩子要进保温箱观察两天,六斤八两,男孩。”
常松愣在那儿。
他看看护士,又看看她怀里的襁褓。襁褓里,小家伙闭着眼睛,小嘴一嘬一嘬的。
“男孩?”常松问,声音发飘。
“男孩。”护士又说了一遍。
常松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次不是滑下去的,是腿软,直接坐下去的。他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护士,看着那个襁褓,突然咧嘴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是庆幸,是后怕,也是对自己那几分钟犹豫的羞愧。这些情绪混在一起,冲得他鼻腔发酸。
英子跑过来,蹲在他面前。
“常叔,”她脸上还挂着泪,但眼睛亮了,“我妈没事,弟弟也没事。常叔,我有弟弟了。恭喜你,常叔。”
常松看着她,想伸手抱她,手抬到一半,又停住了。英子大了,自己是继父,不好抱。他最后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手很重,带着汗,带着抖。
“英子,”他说,声音哽着,“谢谢你。”
英子摇头,眼泪又掉下来,但这次是笑着哭的。
大玲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眼睛也湿了。她抹了抹眼角,笑了。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雪后的街道很静。
路面的雪被车轮轧过,压成冰,亮晶晶的。路灯的光照下来,冰面上反射出碎碎的光。
周也、王强、张军三个人推着车走。
车轱辘轧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呼出的气变成白雾,一团一团的,散在冷空气里。
周也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他推着车,眼睛看着前面,不说话。
王强裹得像个球,黄色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帽子戴在头上,只露出眼睛和鼻子。他推车推得费劲。
张军穿得单薄,蓝色的袄子,没戴围巾,脖子缩在领子里。他推着车,车是旧的,链条有点松,推起来哗啦哗啦响。
“我觉得英子好可怜。”周也突然说。
王强和张军都看他。
“这种家庭氛围,”周也说,声音很低,“以后要是生个女孩倒好,要是生个男孩的话,常叔肯定偏袒自己的儿子。肯定就不会护着英子了。英子肯定要受委屈。”
张军推车的手紧了紧。
他没说话,但心里翻腾着。他想的是英子这些年怎么过的,红梅怎么把她带大的。现在多了个弟弟,英子以后怎么办?
王强哼了一声:“没人护我们护。我们就是她的兄弟姊妹。”
张军抬头,看了王强一眼,又看了周也一眼。
“对。”张军说,声音很稳,“我们一起保护她。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欺负她。”
周也笑了。
王强也笑了。
三个人继续往前走。
少年人不懂什么叫一生一世,但他们此刻说“保护”,就是最真的一生了。这种笨拙的承诺,比任何海誓山盟都贵重,因为里面没有算计,只有一腔热血。
雪地很滑,王强想耍个酷:“看我给你们露一手!”他猛地加速,双手离把,试图在雪地上表演一个“大撒把”。车轮在积雪上本就不稳,他身子一歪,手忙脚乱地去抓车把,结果车头一拐,连人带车,“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进了路旁堆起的、松软的雪堆里,只剩下两条腿在外面蹬弹。
“哈哈哈!”周也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张军也嘴角弯了起来。
王强从雪堆里挣扎着爬起来,头发上、脸上、脖子里全是雪,他呸呸吐着嘴里的雪沫子,自己也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雪夜映衬下格外显眼。“失误,失误!这雪太滑了!”
王强又恢复了那副得意的样子:“我刚才那一下,帅不帅?”
“帅,帅死了。”周也说。
“摔死的帅。”张军补了一句。
“哈哈哈哈哈——”
青春的真谛,一半在故作深沉的誓言里,另一半,总会在某个傻缺兄弟摔进雪堆的屁墩儿里。
生产后的七天,像七个世纪那么长。
雪化了,街道湿漉漉的,阳光照下来,路面反着光。
卧室里拉着窗帘,光线暗。红梅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她戴了顶毛线帽子,红色的,把头发全包进去了。脸色还有点白,但比在医院时好多了。
女人生孩子的疼痛分两种:一种是宫缩,阵痛来了又走;另一种是生育后的身份坍塌与重建,这种痛绵绵无期,无人可诉。
她还在睡,呼吸均匀。
床边放着个小摇篮,是常松几个月前从百货大楼买的,橡木的。摇篮里,小家伙裹在红色的包被里,只露出个小脑袋。脸已经不像刚出生时那么皱了,皮肤粉粉的,眼睛闭着,小嘴微微张着,在睡。
常松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
他一大早就醒了,醒了就坐在这儿,盯着孩子看。看了多久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就看不够。
小家伙动了一下,小嘴嘬了嘬。
常松赶紧俯下身,轻轻拍拍他。小家伙又睡了。
常松笑了。
笑得眼睛眯起来,皱纹都挤在一起。他伸手,想摸摸小家伙的脸,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怕弄醒他。
他就那么看着,看着,心里美得冒泡。
老来得子。
他都奔五的人了,还能有个儿子。以前想都不敢想。现在真有了,活生生的,躺在这儿,是他和红梅的儿子。
他真想大声喊,想告诉全世界,他常松有儿子了。
但他不敢,怕吵醒红梅,怕吵醒孩子。
他就那么坐着,傻笑。
门轻轻推开了。
常莹端着一个碗进来,碗里冒着热气。她走得轻手轻脚,脚尖点着地,生怕出声。
“小松,”她压低声音,“你怎么起来这么早?谁吃这么早的饭?红梅还在睡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