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人民医院的走廊又长又白。
白墙,白灯,飘忽的白大褂。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凉飕飕的,和窗外的雪气混在一起。走廊尽头,‘产房’两个红字亮着,在漫无边际的白里,灼得人眼疼。
常松站得离门最近。
他后背靠在墙上,棉袄敞着怀,里面的毛衣领子汗湿了一圈。胡子一夜之间冒出来,青黑一片。眼睛盯着产房的门,眨都不眨。手揣在裤兜里,其实在抖。
大玲挨着英子站着。
她穿了件枣红色的棉袄,领子上的毛有些塌。头发用黑皮筋扎着,有几缕散下来,贴在脖子上。她看看产房,又看看英子,嘴唇抿得紧紧的。
英子没穿外套。
白毛衣,牛仔裤,脚上是那双在家穿的棉拖鞋,鞋面湿了,沾着化了的雪。她两只手绞在一起,肩膀缩着,在抖。
“英子,”大玲轻声说,“你冷不冷啊?姨把袄子脱给你穿。”
英子摇头,头发跟着晃:“不冷。”
声音是哑的。
大玲伸手摸摸她的胳膊,冰的。她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非要给英子披上。英子不肯,推。大玲硬给她裹上。
“你妈不会有事的。”大玲说,声音压得很低,“放心吧,不要担心。女人生孩子都要走这一关,没事的,英子。”
英子没说话。
她盯着产房的门。门是浅绿色的,漆有些剥落,下面有拖把拖过的水渍。门上面有个小玻璃窗,磨砂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里面传出声音。
是红梅的声音。闷闷的,隔着一层,听不清喊什么,但那调子是痛的,撕扯的。
英子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往前冲了一步,常松伸手拦她。
“妈——”英子喊。
产房的门开了。
出来的是个护士,三十多岁,戴着蓝色的手术帽,口罩拉到下巴。她手里拿着个夹板,扫了他们一眼。
“李红梅家属?”
常松往前一步:“我是她丈夫。”
“情况不太好。”护士言简意赅,语气里没有太多情绪,只是陈述,“胎儿胎心有点弱,产妇出血比较多,宫口开得慢。我们现在需要做决定,必要时可能要手术,但有风险。”她把硬板夹往前递了递,手指点在一处空白的地方,“这里,签字。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走廊里静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的,声音细细的,钻进耳朵里。
常松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喉咙动了动,又动了动。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护士又问了一遍,语气里有点不耐烦。
保大保小?这问题就像问饿汉要左腿还是右腿——选哪条都是割自己的肉。区别只在于,割左腿当场疼死,割右腿后半辈子瘸着过。
常松看着护士,又看看那支递过来的笔,黑杆的,很普通的一支圆珠笔。保大人?保孩子?这几个字分开来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变成一把生锈的钝刀,慢悠悠地割着他的五脏六腑。
血缘是未来的赌注,而日夜相伴的恩情,是此刻无法割断的肉身。常松在这一刻才惊觉,自己对那个未谋面孩子的爱,是抽象的、是悬在未来的期待;而对红梅的疼,是具体的、是渗进骨头缝里的怕。怕她疼,怕她走,怕这个家没了她,就散了架。
红梅……孩子……他的孩子,他盼了这么久的孩子,是个儿子吧?大伯临死前抓着他的手,眼巴巴的样子……可红梅,红梅是他的老婆,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日子的老婆……
他的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手心全是汗。他看看护士,又看看产房的门,眼神是空的,乱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时间像冻住了。
每一秒都拉得很长,长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产房是女人最公平的战场,也是最残酷的赌场——赢了的叫母亲,输了的叫病历。
英子突然动了。
她扑到常松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抓得很紧。
“常叔,”她的声音是劈的,带着哭腔,“你赶快签啊。你说保妈妈。我以后给你养老。你不要担心,妈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没有妈妈。我给你磕头了。我求求你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恩情。求求你签啊!保妈妈!妈不能有事!我求你了!我一辈子记住你的恩情!我一辈子报答你!”
她真的往下跪。
膝盖磕在水磨石地板上,“咚”的一声。
这不是计算,不是权衡,是一个孩子对“母亲”这个词最本能的、倾尽一切的守护。血缘在此刻让位于岁月——那些一口一口喂大的饭,一夜一夜捂热的被,一句一句攒起来的“妈妈”。
大玲赶紧拉她。
常松像被烫着了,往后退了一步,又站住。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英子,头发乱了,白毛衣的领口歪着,露出细瘦的脖子。脸上都是泪,鼻涕也流出来,她也不擦,就那么仰头看着他,眼睛红的。这眼睛很像红梅,又比红梅更脆弱,更破碎。
红梅……如果红梅真的没了,英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他忽然想起刚和红梅在一起的时候,英子还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这么多年,他没给她多少,她倒是“常叔常叔”地叫着,给他端茶倒水,跟他说话……红梅要是走了,他留个没见过的孩子,有什么用?他下半辈子对着谁过?
“常叔……”她又喊,声音碎了。
常松的喉结滚了滚。
这一刻,没有丈夫,没有父亲,只有一个被推到悬崖边的男人,脚下是万丈深渊,手里攥着两条命的绳索。每一条,都能勒死他的余生。
他转过身,面对着护士。背挺直了,又弯下去。他开口,声音粗嘎:“保大!当然保大!护士,保大人!保我老婆!”
说完这句,他整个人松了一下,肩膀塌下去。
他拿过护士手里的笔,手抖得厉害,签名的地方找了几次才找到。字写得歪歪扭扭,“常松”两个字,像两个在泥沼里挣扎、快要溺毙的虫子。
一个老实男人的成长,有时候就在一笔之间。这一笔,划掉的是传宗接代的执念,接住的是一个女孩全部的恐惧,和一个女人半生的交付。
签完了,他把笔还给护士。
护士看一眼,转身推门进去。门关上,磨砂玻璃窗里人影晃动。
常松转回身,看见英子还跪着。没去扶。
“英子,”他说,声音低低的,“你放心,常叔不会弃你妈不管的。”
英子站起来,腿软,站不住。大玲扶着她。她看着常松,眼泪哗哗地流,说不出话,只是点头,使劲点头。
常松拍拍她的肩,手很重,拍了两下,又收回去。他走到墙边,后背抵着墙,慢慢滑下去,坐在了地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耸动着。
男人的抉择像在悬崖边撒尿,往前一步是深渊,往后一步是裤裆——怎么选都是湿。
大玲扶着英子,走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椅子是铁的,刷着绿色的漆,坐上去冰得人一激灵。英子没感觉,她盯着产房的门,眼睛一眨不眨。
大玲搂着她的肩,一下一下拍。
她看着产房的门,心里翻腾着。
刚才那一幕,英子跪下去,常松签字,护士进去。她看着,心里那个念头更清楚了:二婚找对象,还是要找有孩子的,千万不能给对方生孩子。这罪,真不是人受的。一脚踏在棺材里,命就攥在别人手上。
这红梅,平时多硬气的一个人,这会儿命不由己。要是没英子这么豁出去地求,常松那一下犹豫再长点……她心里那点对红梅隐约的、说不清的羡慕——羡慕她有个肯为她拼命求情的女儿,羡慕她再难,脊梁骨好像总比旁人硬些。
但转念一想,什么儿女双全,什么老来得子,都是男人脸上的光,是女人拿命搏来的彩头。
女人的子宫是家族的希望工程,男人是项目经理,婆婆是监理,只有躺在床上的那个,是拿命浇筑的农民工。
她手上拍着英子,眼睛却看着坐在地上的常松。
常松的头还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棉袄的后背蹭在墙上,蹭出一片灰。
常松脑子里嗡嗡的。
他想的是红梅的脸。红梅笑的样子,红梅生气的样子,红梅坐在收银台后面算账的样子。红梅说“常松,这是最后一次”的样子。
他为什么非要这个孩子?
大伯是说过,常家不能绝后。可大伯死了?为了一个死人的话,让活人受罪,他是不是疯了?
要是红梅真没了,他怎么办?
英子怎么办?
这个家怎么办?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血丝爬满了眼白。他看着产房的门,那扇门关着,关着他的妻子,关着他的半条命。
他真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可是现在抽有什么用?
他只能等。
等那扇门开,等一个结果。
等一个要么把他打进地狱,要么把他拉回人间的结果。
男人总在生死关头才顿悟:传宗接代是远景海报,日夜相伴才是贴身内衣。海报可以换,内衣破了,寒风直接往骨头里钻。
产房里。
无影灯的光惨白惨白的,照得一切都失了颜色。
红梅躺在产床上,身上盖着绿色的无菌布。布下面,她的肚子已经有点瘪下去了,像一个即将泄了气的皮球。血还在流,暗红的,浸透了布,滴到下面的金属桶里,嘀嗒,嘀嗒。
麻醉师站在床头,看着监护仪。血压越来越低。
主刀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着眼镜,眼神很稳。她手里拿着手术刀,刀刃上沾着血。她看了一眼监护仪,又看了一眼红梅的脸。
红梅闭着眼睛,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是灰的。麻药已经上了,她睡着了,呼吸很轻,轻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血压还在掉。”麻醉师说。
“加快输液。”医生说,声音平静,“准备血。”
护士应声去忙。
医生继续手上的动作。刀划开,止血钳夹住,每一个动作都利落,精准,没有多余。
红梅在做梦。
梦里下的是雨。是1983年的雨,不是窗外2000年这场要人命的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