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入秋时最是浑浊,泥浆裹着枯枝败叶在河面翻涌,像条甩动着鳞甲的巨蟒。老魏撑着筏子在河湾里晃荡,他是这一带最后一个捞尸人,竹篙头的铁钩上还挂着半片褪色的红布——那是三天前从上游漂下来的,属于哪个失足落水的苦命人,早已无从考证。
“老魏!歇会儿喝口酒!”岸边土坡上,放羊的王老汉挥着酒葫芦。老魏眯眼望去,发现王老汉脚边蹲着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手里攥着串湿漉漉的铜钱。可这荒滩上哪来的孩子?他刚想开口问,那女孩突然转过身,脸埋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截青白的脖颈,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在干燥的黄土上洇出诡异的水痕。
“邪门...”老魏猛灌了口烈酒,再抬头时,土坡上只剩王老汉一人。他心里发毛,划着筏子想靠岸,却听见水下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像是有人用骨头在筏底敲梆子。河面突然旋起一个漩涡,筏子剧烈摇晃,老魏看见浑浊的水下闪过一道黑影,那东西长着鳞片状的皮肤,指间缠着腐烂的布条,正抓着筏子的竹篾往下拽。
他拼命挥篙戳向水下,黑影猛地松开手,水面炸开一团血花。等漩涡平息,筏子边漂起一缕乌黑的长发,发丝上还系着枚锈迹斑斑的铜锁,锁面上刻着三个模糊的古字:“沉渊城”。
这事得从老辈人说起。传说光绪年间,黄河下游有座“沉渊城”,城里的百姓擅铸铜钱,富得流油。那年黄河发大水,知县为了保自己的庄园,炸了上游的堤坝,整座城一夜之间沉入河底。打那以后,黄河里就时常捞出刻着“沉渊”字样的铜钱,捞尸人都说,那是城里的冤魂在拿铜钱买命。
老魏的爹也是捞尸人,三十年前在黄河里捞起一具女尸,那女尸怀里抱着个木盒,打开竟是满满一盒沉渊铜钱。当晚,老魏就梦见一个穿古装的女人坐在床头,指甲掐着他的手腕说:“还我城来...”他爹得知后,连夜把铜钱扔进黄河,又请了道士在河边做法,才算平息下来。
可现在,那串铜钱又出现了。老魏揣着铜锁回到土屋,在床底翻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爹留下的牛皮地图。地图上用朱砂画着黄河故道,在一片扭曲的水纹中央,标着“沉渊城”三个血字,旁边还画着个抱着木盒的女尸图案。
三天后,上游飘来一具奇特的尸体。那尸体穿着清朝的官服,皮肤泡得发白,可脸上没有任何溺水的痛苦,反而带着诡异的微笑。更邪门的是,他胸口插着把锈剑,剑柄上缠着的红绳,正是老魏三天前看到的那半片红布。
“这是沉渊城的知县!”闻讯赶来的老学究盯着尸体官服上的补子,“当年炸堤的就是他!”
当晚,老魏梦见自己沉入黄河,水底矗立着一座斑驳的城门,门楼上的“沉渊城”匾额半掩在水草里。他游过城门,看见街道两旁的房屋都开着窗,里面坐着密密麻麻的“人”,他们穿着清朝的衣服,皮肤像受潮的纸一样剥落,手里都攥着沉渊铜钱,正齐刷刷地望向他。
最前面的女人抬起头,正是三十年前梦里的那个女人。她张开嘴,从喉咙里涌出无数铜钱,哗啦哗啦地砸在老魏身上:“还我城来...还我命来...”
老魏惊醒时,发现床头放着一串新的沉渊铜钱,每枚铜钱上都刻着一个哭脸。他知道不能再等了,揣上地图和爹留下的鱼叉,趁着月夜划向地图上标记的位置。
黄河水在午夜变得墨黑,老魏顺着水流漂到一处漩涡旁,深吸一口气扎了下去。水下比他想象的更黑暗,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水面,照亮了前方的城墙轮廓。他游过布满青苔的垛口,看见城门洞里飘着无数缕黑发,每缕黑发上都系着沉渊铜钱。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老魏回头,看见那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正咧着嘴对他笑,她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枚旋转的铜钱。更多的“人”从水底的房屋里涌出来,他们伸出腐烂的手,手里的铜钱碰撞着发出“叮叮”的声响,像在催促他还债。
老魏挥舞鱼叉劈开人群,拼命游向城门深处。在一座倒塌的县衙前,他看见那具穿官服的尸体正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把锈剑,剑尖指着一块半埋在泥里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是当年知县炸堤的罪证。
就在这时,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他们齐齐望向石碑,眼中涌出绿色的幽光。老魏突然明白,这些冤魂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要他揭露真相。他用尽最后力气拔出锈剑,将剑尖狠狠插进石碑——
“轰隆”一声,水底炸开一团金光。老魏看见无数透明的人影从沉渊城里升起,他们手中的铜钱纷纷碎裂,化作光点融入黄河。那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在他面前渐渐透明,临走前对他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微笑。
当老魏被晨雾中的渔船救起时,怀里紧紧抱着那块刻字的石碑。从那天起,黄河里再也没捞出过沉渊铜钱,只是每逢月圆之夜,在老魏捞起知县尸体的河湾,还能听见水下传来隐约的铸钱声,像是有人在轻声哼唱:“一铸怨,二铸恨,三铸沉渊万骨魂...”
而老魏的筏子上,从此多了一块刻着“沉渊”二字的石碑,每当黄河水涨,石碑就会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是在替那些长眠河底的冤魂,流一场永远不会干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