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第七天,雾霭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死死裹着落魂村后的青峦。王保长揣着酒葫芦蹲在土地庙前,看三个外乡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田埂。领头那个戴眼镜的城里先生,手里攥着张发黄的绢本,绢本边角绣着半朵褪色的缠枝莲,正是上个月盗墓贼从东山古墓里偷出来的东西。
“三位可是要去东山?”王保长拦住他们时,酒气里混着浓重的土腥味,“那地方邪性得很,十年前有个摸金的进去,出来时怀里抱着个泥娃娃,当晚就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喂鸡了。”
考古队的队长陈默推了推眼镜,绢本上的拓印显示,东山古墓群可能藏着消失的古滇国遗迹。他没把保长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是乡野传说:“我们是省博物馆的,来做文物普查。”
同行的小林是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她注意到保长袖口露出的淤青,形状像极了孩童的指印。更诡异的是,保长身后的土地庙里,本该供奉土地公的神龛空空如也,却摆着个用红布包裹的泥娃娃,娃娃脸上用朱砂点着两点,像是在盯着他们。
进山的路越来越难走,雾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像腐烂的桂圆混着血味。陈默的罗盘突然疯狂旋转,指针死死卡在北方,而地图上标注的古墓入口,恰恰在山的北麓。
“陈老师,你看那是什么?”小林指着前方雾气中的黑影。那是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干上钉满了锈迹斑斑的铜钱,每枚铜钱都用红线系着,在风里发出细碎的声响。而树下,坐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手里捧着个黑陶碗。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山里?”小林走近想帮忙,却在看清女孩脸的瞬间僵住——那女孩的皮肤白得像纸,眼窝深陷,瞳孔竟是两点凝固的血珠。更恐怖的是,她捧着的黑陶碗里,漂着三颗泛白的人牙。
“跑!”陈默拽起小林就往后退。可那女孩突然抬起头,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她的嘴咧得超乎常理,一直裂到耳根。雾气瞬间浓得化不开,等他们跌跌撞撞跑出槐树林,才发现彼此的手背上都多了道青紫的指痕,像是被什么冰冷的小手攥过。
当晚在村外的破庙歇脚时,陈默拿出绢本研究。绢本背面用朱砂画着幅怪画:一个扎双丫髻的女孩跪在棺材前,棺材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人,每个小人都捂着眼睛。画的角落写着一行小字:“冥童穴,以童眼祭之,可通阴界。”
“陈老师,你听...”小林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破庙的房梁上,传来“吧嗒吧嗒”的滴水声,像是有人在上面踩水。陈默举起手电一照,只见房梁上趴着个穿红袄的身影,正是白天见到的那个女孩!她倒挂着,头发垂下来滴着黑水,手里的黑陶碗晃荡着,碗沿磕在木梁上,发出“叮叮”的脆响。
陈默抓起背包里的罗盘砸过去,女孩轻飘飘地躲开,落地时悄无声息。她一步步逼近,脚边的地面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是被血水浸透。小林吓得尖叫,陈默却注意到女孩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那锁的样式,和绢本上画的古滇国图腾一模一样。
“她不是人...”陈默掏出随身携带的墨斗,这是他爷爷当年捉鬼用的。墨线绷直的瞬间,女孩发出刺耳的尖啸,化作一团红雾消散在破庙里。但那甜腥的气味更浓了,地上留下一滩粘稠的黑血,血中央躺着枚铜钱,上面刻着个扭曲的“童”字。
天亮时,雾气散了些。陈默发现破庙外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块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碑。碑身布满青苔,上面刻着的文字却异常清晰,像是刚用鲜血描过:“光绪三年,滇南疫起,童男童女百人,封于东山穴,以镇邪祟。”
“百人...封穴...”小林脸色惨白,“难道这里埋着一百个孩子?”
陈默蹲下身,指尖触到石碑上的凹痕,突然一阵眩晕。他仿佛看见百年前的场景:一群穿着红衣的孩子被铁链锁着,哭嚎着被赶进山洞,洞口被巨石封死时,一个扎双丫髻的小女孩隔着石缝朝他伸出手,手里攥着半块长命锁...
“陈老师!你看这个!”小林在石碑旁边的土里挖出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堆腐烂的孩童衣物,还有半块刻着古滇图腾的长命锁,和昨晚女孩脖子上的那半块正好能拼合。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王保长的喊声:“城里来的!快跟我走!村里出事了!”
回到落魂村,只见村口围了一圈人,中间躺着个断气的老汉。他的眼睛被生生抠了出来,眼眶里塞满了铜钱,手里紧紧攥着半片红布,正是昨晚破庙里陈默砸向女孩的那个背包碎片。
“是冥童索命!”一个老婆婆颤巍巍地说,“十年前那个摸金的,死法跟这一模一样!”
王保长把陈默拉到一边,脸色铁青:“你们是不是在东山槐树下看见了穿红袄的女娃?那是‘守墓童’,专抓偷古墓东西的人。十年前那个盗墓贼,就是偷了她脖子上的长命锁,才落得那般下场。”
陈默想起绢本上的拓印,古滇国确实有“以童男童女殉葬,永镇阴穴”的记载。难道那个女孩,就是百年前被活埋的殉葬童女?
当晚,陈默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有人在窗外盯着他。他猛地拉开窗帘,只见月光下,老槐树下站着那个穿红袄的女孩。她手里的黑陶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半块长命锁,正一下下敲击着石碑,发出“哒哒”的声响。
“她在召唤我们...”小林吓得躲在被子里。陈默却意识到,女孩似乎在引导他们去某个地方。他悄悄揣上罗盘和墨斗,推开门时,发现女孩已经不见了,只有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朝着东山的方向延伸。
脚印在一处陡峭的山壁前消失了。陈默用罗盘定位,指针在山壁前剧烈抖动,指向一块刻着缠枝莲的岩石。他试着推了推,岩石竟缓缓移动,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洞口里漆黑一片,飘着浓郁的甜腥气。陈默打开头灯,看见洞壁上刻满了奇怪的图案:无数小人被绳子捆着,跪在一个巨大的棺材前,棺材上坐着个穿红袄的女孩,手里捧着黑陶碗。
“这是殉葬图...”小林声音发颤,“那些小人都是被活埋的孩子。”
他们顺着通道往前走,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湿,像是踩在血地里。走了大约二十米,前方出现一片开阔的石室,石室中央矗立着一口巨大的青铜棺,棺盖上刻着和绢本上一样的缠枝莲图案。
而青铜棺前,正坐着那个穿红袄的女孩。她抬起头,血红色的瞳孔在灯光下闪着幽光,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大哥哥,帮我找眼睛...”
女孩的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带着空洞的回响。陈默握紧墨斗,却看见她脖子上的长命锁正在发光,锁面上的古滇图腾缓缓转动,竟和青铜棺盖上的花纹吻合。
“她不是要伤害我们...”陈默突然意识到,“百年前滇南瘟疫,官府抓了百名孩童活祭,想以此镇住邪祟。这个女孩可能是祭典的主祭,她的眼睛被挖出来封印在某个地方,所以才一直在这里徘徊。”
小林指着青铜棺两侧的石壁,上面各有一个凹槽,形状像是孩童的眼眶。而凹槽下方的石台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陶片,陶片上画着眼睛的图案。
“绢本上说‘以童眼祭之,可通阴界’,”陈默翻开绢本,“也许只有找到她的眼睛,才能解开这里的诅咒。”
就在这时,女孩突然站起身,飘向青铜棺。她的手穿过棺盖,里面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活动。陈默壮着胆子靠近,头灯照在棺盖上,只见那些缠枝莲的花纹正在蠕动,竟变成了无数条细小的红虫!
“快跑!”陈默拉着小林后退。红虫从棺盖缝隙里涌出来,密密麻麻爬满地面,每只虫子头上都顶着半颗人牙,正是女孩黑陶碗里的东西。
女孩站在虫群中央,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无数红虫钻进她的皮肤,在里面形成诡异的血管纹路。她伸出手,指甲变得漆黑尖锐,直朝陈默抓来。
千钧一发之际,陈默想起爷爷说过,墨斗线蘸过公鸡血,可破邪祟。他迅速咬破手指,将血涂在墨线上,然后猛地甩向女孩。墨线触碰到她的瞬间,发出“滋啦”的声响,红虫纷纷从她身上掉落,化作一滩黑水。
女孩发出痛苦的尖叫,身体剧烈颤抖。陈默趁机看向青铜棺,发现棺盖已经打开一条缝,里面露出半截穿着红袄的手臂。他心一横,推开小林,自己扑向棺盖——
棺里躺着的,果然是个穿着古滇服饰的小女孩尸体。她的脸保存得异常完好,皮肤白皙如瓷,可眼眶里却是两个黑洞,显然眼睛被人挖走了。而她胸口放着的,正是那个黑陶碗,碗里除了人牙,还有两颗散发着幽光的黑色珠子。
“那是她的眼睛!”小林惊呼。陈默刚想伸手去拿,女孩的尸体突然睁开了空洞的眼眶,无数红虫从里面涌出,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
“快把眼睛放回凹槽!”陈默忍着剧痛,抓起黑珠子扔向石壁。珠子嵌入凹槽的瞬间,整个石室开始震动。青铜棺盖上的缠枝莲花纹发出金光,红虫纷纷化为灰烬,女孩的鬼影在金光中渐渐清晰,她不再是青面獠牙的模样,而是露出了原本天真的脸庞。
她走到陈默面前,伸出透明的手,轻轻抚过他手臂上的虫咬痕迹。伤口瞬间愈合,只剩下淡淡的红印。然后,她对着青铜棺拜了三拜,化作点点红光消散在空气中。
石室中央的地面裂开一条缝,露出向下延伸的石阶。陈默和小林对视一眼,决定下去看看。石阶尽头是个更小的墓室,墙上刻着完整的祭典壁画:百名孩童被带入山洞,主祭的女孩被挖去双眼,封入青铜棺,而在她脚下,埋着一个巨大的陶罐。
他们挖出陶罐,打开后发现里面装满了竹简。竹简上记载着光绪年间的真相:所谓瘟疫是假,官府为了盗取古滇国的宝藏,编造借口活祭孩童,想用他们的怨气打开阴界之门,夺取宝藏中的“冥器”。而那个主祭的女孩,是古滇国最后的皇族血脉,她的眼睛具有通阴的能力。
“原来如此...”陈默握紧竹简,“难怪她要找眼睛,她是想阻止后人再打开阴界之门。”
就在这时,洞口传来王保长的声音:“找到了!他们在下面!”陈默抬头,看见王保长带着几个村民,手里拿着火把和锄头,脸上带着贪婪的笑容。
“把陶罐交出来!”王保长挥舞着锄头,“这洞里的宝贝,都是我们落魂村的!”
火把的光照亮了王保长袖口的淤青,那分明是孩童手指的形状。陈默突然明白,这些村民早就被“守墓童”控制了,他们一直在等待有人来解开封印,好让百年前的冤魂得以复仇。
“快跑!”陈默抱起陶罐,拉着小林冲向石阶。村民们嘶吼着追上来,他们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指甲长得像野兽的爪子。
跑到青铜棺所在的石室时,陈默突然想起壁画上的细节——主祭女孩的眼睛被放入凹槽后,会引发“百童哭穴”。他立刻将墨斗线缠在两根石柱上,做成一个简易的结界。
“陈老师,你看棺材!”小林指着青铜棺。只见棺里的女孩尸体正在慢慢分解,化作无数红光融入石壁。石壁上的殉葬图案活了过来,hundreds of穿红袄的孩子从画里走出来,他们手里都拿着半块长命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空洞的眼眶里流着血泪。
“呜呜...还我眼睛...”
“把我们放出去...”
孩童的哭声在石室里回荡,越来越响,震得人耳膜生疼。王保长和村民们捂着耳朵惨叫,他们的身体开始抽搐,皮肤下有东西在蠕动,像是有无数虫子要钻出来。
陈默趁机带着小林躲进墓室角落的石龛里。只见那些从壁画里走出的孩子,慢慢聚集到王保长身边,伸出透明的手按在他身上。王保长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最后变成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长命锁。
其他村民的下场也一样,纷纷化作干尸倒在地上。石室中央,hundreds of红袄孩童手拉手围成一个圈,他们的身体开始发光,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青铜棺里的黑陶碗自动飞起,悬在漩涡中央,碗里的人牙和黑珠子发出幽幽的光。
“这是阴界之门...”陈默想起竹简上的记载,“当年官府没成功,现在这些孩子要用怨气打开它。”
小林看着那些孩子空洞的眼眶,突然哭了起来:“他们太可怜了,百年了,还不能安息。”
就在这时,漩涡中央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哥哥,帮我...”是那个穿红袄的女孩。她的身影在漩涡中若隐若现,手里举着半块长命锁。
陈默恍然大悟,他掏出怀里的半块长命锁——那是白天在石碑旁捡到的——双手合十,将两块锁拼在一起。长命锁发出耀眼的金光,射向漩涡中央的黑陶碗。
“轰隆!”一声巨响,漩涡开始崩溃,hundreds of红袄孩童的身影变得透明,他们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化作光点飘向洞顶。黑陶碗掉在地上摔碎了,里面的人牙和黑珠子化作一道青烟,消失在空气中。
青铜棺里的女孩尸体也随之化为灰烬,只剩下一堆白骨。石室的震动停止了,只剩下陈默和小林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抱着陶罐,小心翼翼地爬出洞口。外面天已经亮了,落魂村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村里的房屋都空了,王保长和村民们不知所踪,只有土地庙里的泥娃娃被摔碎在地上,里面露出半片腐烂的红布。
回到城里后,陈默将竹简和陶罐上交给了博物馆。专家们研究后发现,古滇国的“冥器”其实是一种能沟通阴阳的法器,而活祭孩童的仪式,是为了镇压某种更可怕的东西。至于落魂村和那些村民,仿佛从未存在过,地图上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
只是从那以后,陈默和小林经常做同一个梦:在一个雾气弥漫的山村里,hundreds of穿红袄的孩子围着老槐树唱歌,他们的眼睛明亮如星,手里的长命锁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而那个扎双丫髻的小女孩,会从人群中走出来,对他们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然后转身消失在雾里,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童谣:
“槐树下,血碑旁,
百童哭,冥器藏。
莫贪宝,莫开棺,
生人勿近冥童穴...”
陈默的书桌上,至今还放着半块长命锁。每当雨夜,锁上的古滇图腾就会渗出水珠,像是在替那些长眠地下的孩子,流一场永恒的泪。而小林的手腕上,永远留下了一道青紫色的指痕,那是在破庙外,被某个冰冷的小手攥过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