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黏腻的薄膜,糊在鼻腔里挥之不去。小明把最后一个苹果放进床头柜,塑料筐与桌面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突兀,惊得墙角的蜘蛛猛地缩回到蛛网深处。
“今晚真得麻烦你了。”小刚揉着通红的眼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妈刚做完手术,护士说后半夜得有人盯着输液管,我实在撑不住了。”
308病房在住院部顶楼的尽头,窗外是几棵歪脖子老槐树,枝桠在月光里张牙舞爪,像无数只抓挠玻璃的手。病房是老式的双人间,靠窗的床位空着,白色被单平整得像块冻住的尸布,床脚的铁栏杆上还缠着半圈褪色的红绳,结打得古怪,像是某种符咒。
“没事,你睡我那折叠床吧,”小明把折叠床展开,金属关节发出“咯吱”的呻吟,“我盯着就行,有事喊我。”
小刚的妈妈躺在靠门的床位上,麻药还没过去,呼吸微弱,手腕上的心率监测仪规律地发出“滴滴”声,绿光在天花板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晚上十一点半,秒针移动的“咔哒”声被无限放大,像是有人在耳边叩击棺材板。
小刚很快就打起了呼噜,他实在太累了,从早上手术到现在水都没喝几口。小明搬了把塑料椅坐在病床边,盯着输液管里缓缓下降的药液。药瓶里的液体是浑浊的淡黄色,像稀释的胆汁,顺着透明的管子爬进老人手背的静脉,留下一道淡青色的痕迹。
走廊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倒了。小明竖起耳朵,听见拖沓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像是有人拖着输液架在走路。
“护士?”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没人回应。
脚步声在走廊尽头停住了,接着是一阵指甲刮擦木门的声音,“沙——沙——沙——”,听得人头皮发麻。小明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起时,映出他自己煞白的脸。
靠窗的空床突然“吱呀”响了一声,像是有人坐在了床沿。
小明猛地转头,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空荡的床位,被单依旧平整,只有枕头边缘似乎陷下去一小块,像是被人压过。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发紧,消毒水的味道里突然混进一股淡淡的、像福尔马林泡过的栀子花香味。
“滴滴——滴滴滴——”心率监测仪突然加快了频率,绿光跳得越来越急。小刚妈妈的眉头皱了起来,嘴里发出模糊的呻吟,像是在做噩梦。
“阿姨?阿姨您没事吧?”小明赶紧凑过去,发现输液管里的药液流速快了一倍,淡黄色的液体在管腔里打着旋,像是活过来的虫子。他伸手去拧调节器,手指刚碰到塑料旋钮,就感觉一股冰冷的黏腻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是摸到了浸在水里的头发。
“别动它。”
一个沙哑的女声突然在病房里响起,不是小刚妈妈的声音,也不是护士的声音,像是从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潮湿的霉味。
小明吓得猛地缩回手,心脏差点撞碎肋骨。他环顾四周,病房里只有他、熟睡的小刚和呻吟的老人,空床位依旧空着,月光在地板上投下的树影却变了形状,像个蜷缩的人影。
“谁?谁在说话?”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没有回应。只有心率监测仪的急促提示音,还有窗外槐树叶子摩擦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外面窃笑。
他壮着胆子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外面空荡荡的,只有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摇晃,月光把树枝的影子投在玻璃上,确实像个弯腰的人影,但树下空空如也。
回到病床边时,输液流速已经恢复了正常,心率监测仪也平稳下来,小刚妈妈的眉头舒展开,呼吸重新变得均匀。小明盯着那根透明的输液管,总觉得管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蠕动,淡黄色的药液里似乎悬浮着细小的黑色颗粒,像碾碎的指甲。
墙角的蜘蛛又开始织网了,丝线在月光里闪着银光,网中央隐约挂着什么东西,很小,像是一截婴儿的指骨。
小刚是被冻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折叠床的被子滑到了地上,露在外面的胳膊冻得发麻。病房里的空调明明开着暖风,却像是吹着冰碴子,墙角的温度计显示只有16度,比护士站说的恒温低了整整5度。
“你咋不开空调?”他揉着胳膊坐起来,看见小明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瞪得溜圆,盯着靠窗的空床,“发什么呆呢?”
小明没回头,声音发僵:“那床……昨晚有人。”
小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空床位依旧空荡荡的,被单叠得整整齐齐,只是床脚那圈红绳好像松了些,其中一个结散开了,垂下来的线头在风里轻轻晃。“你做梦了吧?”他打了个哈欠,“这病房就咱仨,护士半夜来查过房,没说有别人啊。”
“不是做梦,”小明转过头,眼底布满血丝,“我听见有人说话,还闻到一股栀子花味,跟我奶奶以前用的福尔马林味混在一起。”
小刚的脸色沉了沉。他知道小明的奶奶是殡仪馆的化妆师,小时候小明总说奶奶身上有股“香得发臭”的味道,就是福尔马林混着某种花的香味。
“别自己吓自己,”他走过去拍了拍小明的肩膀,手心却碰到一片冰凉的汗水,“这医院老楼了,晚上风大,窗户漏风,可能是外面的声音。”
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瞟了眼空床位的枕头——边缘确实有个浅浅的压痕,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早上七点,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换药。是个新来的年轻护士,戴着蓝色口罩,眼睛很大,却没什么神采,走路的时候脚跟不着地,像在飘。
“308床,李淑芬是吧?”护士的声音很平,像是在念稿子,手里的针管晃了晃,里面的液体泛起泡沫。
“对,是我妈。”小刚点头,注意到护士的指甲缝里有黑色的污渍,像是没洗干净的血痂。
护士给老人换完药,转身要走,却在空床位前停住了,盯着床脚的红绳看了几秒,突然问:“这床没人住吗?”
“没人,一直空着。”小明回答。
护士的嘴角往上扯了扯,像是在笑,口罩却没动,显得脸格外僵硬:“以前住过个小姑娘,也喜欢在床脚系红绳,说能辟邪。”
“小姑娘?什么病?”小刚追问。
护士没回答,推着治疗车飘出了病房,橡胶车轮在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声音。治疗车的金属栏杆上挂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淡黄色的液体,晃悠的时候,隐约能看见瓶底沉着一团黑色的东西,像团头发。
“她刚才说的小姑娘……”小明的声音有点发紧,“你不觉得奇怪吗?她好像知道这床的事。”
小刚没说话,走到空床位前,蹲下身研究那圈红绳。红绳很旧,表面起了毛,散开的那个结像是被人硬生生扯开的,绳头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干硬发脆,像是血痂。他用指尖碰了碰,红绳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有虫子在里面爬。
“操!”他猛地缩回手,“这绳有问题!”
两人正盯着红绳看,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哭喊声和金属器械倒地的声音。小刚拉开门,看见几个医生护士围着对面的病房,一个中年男人瘫在地上哭,嘴里喊着“怎么会这样!昨晚还好好的!”
“咋了?”小刚拉住一个路过的护工。
护工脸色惨白,喘着气说:“307床的老爷子,凌晨没了!本来只是小感冒,昨晚还跟我们说要出院呢……”
307就在隔壁,昨晚小明还听见那老爷子跟护工聊天,说今天要吃儿子带的饺子。
“怎么没的?”小明也走了出来。
“不知道,”护工压低声音,往308病房瞥了一眼,“早上护士去换药,发现人都硬了,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见啥吓着了……你们308没事吧?昨晚没听见啥动静?”
小刚和小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昨晚他们只听见了那个沙哑的女声和刮门声,难道……
护工走后,小刚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查医院的旧新闻。他手指飞快地滑动屏幕,突然停住了:“你看这个!”
屏幕上是三年前的本地新闻,标题是《市一院308病房频发异常,患者称夜间听见哭声》。新闻里说,三年前308病房住过一个患白血病的16岁女孩,叫林晓雅,住院期间总说病房里有其他人,还在床脚系红绳辟邪。后来女孩在一个深夜去世了,去世前几分钟,护士查房时还看见她坐在床上唱歌,可进去后发现人已经没了,手里攥着半截红绳,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新闻下面附了张女孩的照片,扎着马尾,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镯子上挂着个小小的红绳结。
“她就是护士说的那个小姑娘……”小明的声音发颤,“她也系红绳……”
小刚往下翻,看到新闻最后一段:女孩去世后,308病房就频繁出事,住进来的病人要么病情突然恶化,要么半夜说胡话,后来医院把这间病房改成了临时观察室,很少安排病人住,尤其是靠窗的那个床位,据说从来没人敢睡。
“难怪这床一直空着……”小刚关掉手机,后背发凉,“昨晚说话的,难道是她?”
病房里突然飘来那股熟悉的栀子花香,比昨晚更浓,还带着点甜腥味。靠窗的窗户“咔哒”响了一声,像是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空床位的被单掀起一个角,露出下面床垫上的一块深色污渍,形状像朵被踩烂的花。
中午送饭的时候,小刚特意去护士站问了308病房的事。护士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一听“308”三个字,脸瞬间就白了,往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声音说:“那间房邪门得很,尤其是靠窗的308床,三年前那个林晓雅就是死在那床上的……”
“她是怎么死的?新闻说她是病情恶化,但有人说是被吓死的。”小刚追问。
护士长叹了口气,往走廊尽头瞥了眼,像是怕被什么听见:“那姑娘住院时精神就不太好,总说看见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头发很长,挡着脸,手里还拿着个玻璃瓶。我们都以为是她化疗副作用产生的幻觉,没当回事……”
“穿白大褂的女人?”小明想起了昨晚沙哑的女声,“她手里拿的玻璃瓶里是什么?”
“不知道,那姑娘说里面泡着‘眼睛’,”护士长打了个寒颤,“后来有天半夜,她按铃喊护士,说那个女人要掐她脖子,等护士跑过去,她已经没气了,眼睛瞪得老大,手里攥着半截红绳,脖子上有圈青紫色的印子,像是被人勒过……”
两人回到病房时,发现空床位的被单被人掀开了,床垫上的深色污渍看得更清楚了,边缘泛着黑,形状确实像朵花,花瓣的位置还残留着淡淡的红痕,像是没擦干净的血迹。
“护士长说的穿白大褂的女人……”小明的声音发飘,“会不会是以前的护士?”
“更像是……”小刚没说下去,他想起了那个年轻护士僵硬的脸,还有治疗车上那个装着黑色东西的玻璃瓶。
傍晚换班时,来的是个老护士,姓刘,在这医院干了三十年,脸上满是皱纹,眼神却很亮。她给小刚妈妈量完血压,看着空床位叹了口气:“这床啊,可惜了。”
“刘护士,您知道林晓雅的事?”小明递过去一杯水。
刘护士接过水,没喝,盯着杯子里的水面看了半天,才缓缓开口:“晓雅那孩子可怜,爸妈离婚早,跟着奶奶过,得了白血病也没人好好照顾。她总说病房里有‘脏东西’,我们都当她胡说,直到她没了……”
“她脖子上的勒痕是怎么回事?”小刚问。
刘护士的手抖了一下,水杯里的水晃出了几滴:“警察来看过,说是自己勒的,可那勒痕的方向不对……像是有人从背后勒的。而且她床头柜上的银镯子不见了,那是她奶奶留的遗物,她从不离身。”
“银镯子?”小明突然想起照片里女孩手腕上的镯子,“什么样的?”
“挺旧的,上面刻着朵栀子花,坠着个小铃铛,一动就响。”刘护士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有人说,在太平间门口看见过那个镯子,被扔在垃圾桶里,铃铛上还缠着根红绳……”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窗外的天色暗得很快,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个举着胳膊的人影。
“叮铃……”
一声清脆的响声突然在病房里响起,很轻,像是铃铛在晃。
“什么声音?”小明猛地站起来。
三人循声望去,声音是从空床位的床底传来的。小刚壮着胆子走过去,弯腰往床底看——床底下漆黑一片,只能看见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纸箱。
“叮铃……”又响了一声,更近了。
刘护士的脸色变得煞白,连连后退:“我……我该下班了。”她说着就往外跑,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治疗车,碰掉了一个药瓶,淡黄色的药液洒在地上,冒出白色的泡沫,里面混着的黑色颗粒滚出来,细看之下,竟然是细小的指甲盖。
小刚找来个手电筒,趴在地上往床底照。光柱穿过灰尘,照亮了纸箱后面的墙角,那里蜷缩着个银色的东西,闪着微弱的光。
“有东西!”他伸手进去够,指尖碰到一片冰凉滑腻的金属,还缠着点粗糙的线。
他把那东西拽了出来——是个银镯子,上面刻着朵模糊的栀子花,坠着个小铃铛,铃铛上果然缠着根红绳,红绳的另一端拴着个小小的布娃娃,娃娃的脸是用纽扣缝的,其中一颗纽扣掉了,露出个黑洞洞的窟窿。
镯子上沾着黏糊糊的黑色物质,像是干涸的血,还有股浓烈的福尔马林味,混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这是……林晓雅的镯子!”小明的声音发颤。
小刚拿着镯子站起来,刚要说话,铃铛突然又响了,这次响得很急促,“叮铃铃”的声音里还夹杂着细微的、像是指甲刮擦金属的“滋滋”声。
空床位的床垫突然往下陷了一块,像是有人躺了上去,被单慢慢鼓起一个人形,床脚的红绳猛地绷紧,散掉的绳头开始快速扭动,像是有生命一样,朝着小刚手里的镯子爬过来!
“扔了它!快扔了!”小明尖叫着扑过去,想抢小刚手里的镯子。
小刚却像被钉住了一样,死死攥着镯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床位鼓起的人形,瞳孔放大,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的手腕上,被镯子碰到的地方泛起一片青紫色,像是被冻伤了。
“小刚!你醒醒!”小明使劲摇晃他的胳膊,手指碰到小刚的皮肤,烫得吓人,像是在发烧。
空床位的人形越来越清晰,被单下能看出弯曲的膝盖和搭在肚子上的手,床脚的红绳已经完全绷紧,红色的线绳上渗出细密的血珠,顺着床腿滴在地板上,“滴答、滴答”,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嗬……嗬……”
一阵微弱的喘息声从被单下传出来,像是有人在艰难地呼吸,带着浓重的痰音,还有那股越来越浓的、福尔马林混着栀子花的香味。
小刚突然咧开嘴笑了,笑得很诡异,嘴角咧到耳根,眼睛却还是直的:“镯子……还给我……”
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少年的清亮,而是带着女孩的尖细,还夹杂着气音,跟昨晚那个沙哑的女声一模一样。
“小刚被附身了!”小明吓得魂飞魄散,抄起旁边的热水瓶就要砸过去,却被突然响起的心率监测仪声打断了。
“滴滴滴——滴滴滴——”监测仪的声音急促得像警报,小刚妈妈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手脚伸直,眼睛翻白,嘴里吐出白色的泡沫。
“阿姨!阿姨!”小明赶紧扑到病床边,想按呼叫铃,却发现呼叫铃的按钮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抠掉了,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线孔,像是只眼睛。
空床位的被单突然被掀开了!
没有什么人形,只有一团浓密的黑发铺在床垫上,像摊开的海藻,黑发中间,隐约露出张惨白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巴咧开,露出尖细的牙齿,正死死盯着小刚手里的镯子。
“我的……镯子……”黑发里传出尖细的哭喊,无数根头发突然像蛇一样弹起来,朝着小刚缠过去!
“啊!”小刚惨叫一声,被头发缠住了胳膊,黑发勒进他的皮肤,瞬间渗出鲜血。他手里的镯子掉在了地上,“叮铃”一声,滚到了床底下。
黑发立刻松开小刚,像潮水一样涌向床底,去够那个镯子。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刘护士带着两个医生冲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差点瘫倒。医生赶紧给抽搐的老人抢救,刘护士捡起地上的扫帚,朝着空床位的黑发猛打:“滚开!别缠着孩子!”
黑发像是怕扫帚,猛地缩回床垫里,床垫瞬间恢复了平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床脚的红绳彻底断了,散落一地,上面的血珠变成了黑色的粉末。
小刚瘫坐在地上,浑身是汗,眼神恢复了清明,茫然地看着四周:“我……我刚才怎么了?”
“你被那东西缠上了!”小明扶着他站起来,声音还在发抖,“阿姨她……”
他回头看向病床,医生正在给老人做心肺复苏,老人的脸已经青了,胸廓没有起伏。刘护士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晓雅,放过她吧,她是好人……放过她吧……”
抢救持续了半个小时,最终医生摇了摇头,扯掉了老人脸上的氧气罩:“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小刚“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床边,抱着老人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小明站在一旁,喉咙发紧,眼睛发酸,却不敢哭——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就在空床位的方向,或者说,就在那面墙后面。
医生和护士走后,病房里只剩下他和痛哭的小刚,还有床上盖着白布的老人。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槐树的影子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像张人脸。
小明走到床底,捡起那个银镯子。镯子上的栀子花刻痕已经模糊,铃铛上缠着几根黑色的头发,碰一下,铃铛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被堵住了。他把镯子塞进裤兜,金属的冰凉透过布料传过来,让他稍微冷静了点。
“我们得弄清楚,那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到底是谁。”他蹲下来,拍了拍小刚的肩膀,“不然晓雅不会放过我们,阿姨也死得不明不白。”
小刚抬起头,泪眼婆娑:“怎么弄清楚?”
小明指了指墙角的通风口:“老医院的通风管都是通着的,308的通风口应该能到护士站的储藏室,我刚才听刘护士说,那里放着以前的病历和旧档案。”
通风口的栅栏很旧,用螺丝刀一撬就开了,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灰尘和老鼠屎的味道。小明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照进去,能看见通风管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上面有串新鲜的脚印,很小,像是小孩的,朝着护士站的方向延伸。
通风管里比想象中宽敞,能容下一个半大的孩子爬行。灰尘呛得小明直咳嗽,手电筒的光柱在金属管壁上晃来晃去,照亮了挂在管壁上的蛛网,网里缠着枯黄的皮肤碎屑,还有几枚带血的指甲。
“慢点爬,别出声。”小明回头对身后的小刚低声说。小刚的脸色还很白,但眼神很坚定,手里攥着把折叠刀,是他从家里带来的。
爬了大概十几米,前面出现一个出口,栅栏已经生锈,能看见外面微弱的光线。小明凑过去,透过栅栏的缝隙往外看——外面是间堆满杂物的小屋,货架上摆着一排排落满灰尘的档案盒,墙上挂着件泛黄的白大褂,领口别着个胸牌,照片已经模糊,只能看清名字:周兰。
“是这里了。”小明用螺丝刀撬开栅栏,率先跳了下去,落地时踢到了个玻璃瓶,发出“哐当”一声。
“小声点!”小刚赶紧跳下来,捂住他的嘴。
玻璃瓶滚到墙角,里面的黑色东西撒了出来,是团纠结的黑发,上面还沾着点淡黄色的黏液,散发出那股熟悉的福尔马林味。
“这是……那个年轻护士的瓶子!”小明认出了玻璃瓶的样式。
两人没敢多看,赶紧在档案架上翻找。档案按年份排列,他们很快找到了三年前的住院记录,在标着“308病房”的盒子里,翻到了林晓雅的病历。
病历上的照片是晓雅刚住院时拍的,比新闻里的照片瘦很多,脸色蜡黄,但眼睛很亮,手腕上的银镯子清晰可见。病历记录她的病情一直很稳定,直到去世前三天,突然出现严重的过敏反应,全身起了红疹,呼吸困难。
“过敏?她对什么过敏?”小刚指着病历上的记录。
“福尔马林。”小明念出上面的字,心里咯噔一下,“医院里只有解剖室和太平间用福尔马林……她怎么会接触到?”
病历的最后几页是护士的查房记录,签名都是“周兰”。最后一次记录写着:“患者情绪稳定,已入睡,床头柜上有不明液体一瓶,淡黄色,疑似福尔马林。”时间是晓雅去世前一晚。
“周兰!”小刚指着墙上那件白大褂的胸牌,“就是这个周兰!她是当时负责308的护士!”
小明走到墙边,拿起那件白大褂。布料又硬又脆,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袖口沾着暗红色的污渍,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装着什么东西。
他伸手进去摸,掏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封面是粉色的,上面印着栀子花图案。
记事本里的字迹娟秀,是用蓝色钢笔写的,记录着周兰的工作日常,前面都是些普通的护理记录,直到半年前的一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像是在慌乱中写的:
“308的床又空了,她好像还在,晚上总听见镯子响。”
“我看到她了,在解剖室门口,穿着病号服,手里拿着银镯子,问我为什么要给她打针……”
“她开始缠我了,我的头发掉得厉害,总梦见泡在福尔马林里,喘不过气……”
“那个新来的护士好像能看见她,她给308换药时,瓶子里的头发动了……”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字迹被泪水晕开了一半:“我对不起她,那瓶福尔马林是我放的,我不是故意的,是她逼我的……”
“她是谁?谁逼她的?”小刚追问。
小明没说话,他注意到记事本的最后夹着一张照片,是两个护士的合影,一个是周兰,另一个……是刘护士!照片上的刘护士比现在年轻很多,搂着周兰的肩膀,笑得很开心,两人都穿着白大褂,胸前的胸牌清晰可见。
“刘护士认识周兰!”小明的心跳得飞快,“她说的‘她’,会不会就是刘护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像是橡胶车轮在地板上滑动。两人赶紧躲到货架后面,透过缝隙往外看。
门被推开了,那个年轻护士推着治疗车走了进来,脸上还是没表情,口罩依旧僵硬。她走到墙角,捡起那个装着头发的玻璃瓶,对着光看了看,突然开口,声音是周兰的沙哑嗓音:“找到你们了……”
她的手慢慢抬起来,摘下了口罩——口罩下面没有脸,只有一团浓密的黑发,黑发中间,隐约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面渗出淡黄色的黏液,滴在白大褂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周兰已经死了!”小明壮着胆子喊,“你到底是谁?”
黑发搅动了一下,像是在笑:“我是周兰,也是晓雅……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治疗车上的玻璃瓶突然炸裂,黑色的头发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朝着货架后面的两人扑过去!
“快跑!”小刚拉着小明就往通风口跑,折叠刀胡乱挥舞,割断了几根缠上来的头发。头发被割断后,冒出白色的烟雾,散发出烧焦的味道。
两人爬进通风管,身后传来“滋滋”的声响和急促的铃铛声,“叮铃铃、叮铃铃”,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
爬回308病房的瞬间,他们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是来自通风管,而是来自病房里!
他们从通风口跳下来,看见刘护士站在空床位前,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疯狂地剪着床脚的红绳,嘴里哭喊着:“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放过他们吧!”
她的身后,那个没有脸的年轻护士(或者说,是周兰和晓雅的混合体)正慢慢逼近,黑色的头发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空气,发出“呼呼”的响声。
“刘护士!到底怎么回事?”小明大喊。
刘护士猛地转过头,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是我……是我让周兰给晓雅打福尔马林的……我恨她!她奶奶当年抢走了我男人,我没地方发泄,就……”
原来刘护士年轻时和晓雅的奶奶是情敌,一直怀恨在心,看到晓雅住院,就动了歪心思,逼刚入职的周兰给晓雅注射稀释的福尔马林,想让她慢慢痛苦死去。周兰胆小,不敢反抗,却在晓雅去世后一直活在愧疚中,半年前精神崩溃,在解剖室里用福尔马林自杀了,死前穿着那件白大褂。
而晓雅的冤魂一直留在308,既恨害死她的刘护士,也恨帮凶周兰,更恨所有住进308的人,觉得他们占了自己的地方。那个年轻护士其实是周兰的鬼魂,被晓雅的怨气控制着,继续做着伤害人的事,307床的老爷子,还有小刚的妈妈,都是她们害死的。
“我已经惩罚她了……”黑发里传出晓雅尖细的声音,周兰的鬼魂突然捂住脖子,黑色的头发缠上她的脖颈,“现在……该罚你了!”
“不要!”刘护士瘫倒在地,闭上眼睛等死。
就在这时,小刚突然掏出那个银镯子,举过头顶:“晓雅!这是你的镯子!我知道你恨她们,但冤有头债有主,别再害人了!”
银镯子在灯光下突然发出刺眼的白光,铃铛“叮铃铃”地响起来,声音清脆,像是在驱散黑暗。周兰的鬼魂发出一声惨叫,黑色的头发瞬间缩回,露出一张苍白的女人脸,正是照片上的周兰,她看了刘护士一眼,眼神复杂,然后慢慢变淡,消失了。
空床位的方向,飘起一团淡淡的白雾,雾里能看见个穿病号服的小女孩身影,她接过小刚手里的镯子,戴在手腕上,对着他们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向窗户,穿过玻璃,消失在槐树的阴影里。
病房里的栀子花香和福尔马林味突然消失了,空气变得清新起来,墙角的蜘蛛爬走了,网空荡荡的,只有几粒灰尘在阳光里飞舞——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
刘护士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像是卸下了几十年的重担。
三天后,小刚妈妈的葬礼结束了。医院方面赔偿了一笔钱,说是设备故障导致的意外,没人再提308病房的事,像是所有人都默契地忘记了那段恐怖的经历。
刘护士主动辞职了,临走前给了小明和小刚一个布包,里面是晓雅奶奶的照片,还有一封晓雅没寄出的信,信里说她知道刘奶奶恨自己,但她不怪她,只希望奶奶能好好的。
“308病房要拆了,”刘护士的眼睛红红的,“医院说老楼不安全,要重建。”
小明和小刚去看了最后一眼308。病房里空荡荡的,空床位的床垫被抬走了,露出下面深色的污渍,形状像朵盛开的栀子花。床脚的红绳不见了,地上只有几个被踩扁的烟头,是施工队留下的。
“你说……晓雅真的走了吗?”小刚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树枝上不知何时系了个小小的银铃铛,风一吹,发出清脆的响声。
“走了。”小明的口袋里揣着那个从通风管里捡来的玻璃瓶,里面的黑发已经变成了灰烬,“她只是想要个公道。”
他们走出住院部时,碰到了那个年轻护士,她正推着治疗车给病人送药,脸上带着正常的笑容,脚步轻快,橡胶车轮在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到他们,她停下来,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治疗车的栏杆上空空如也,那个装着黑色东西的玻璃瓶不见了。
老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风吹过,铃铛声和树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是有人在轻声唱歌。
小明摸了摸口袋里的玻璃瓶,突然觉得手心有点凉。他掏出瓶子,对着阳光看——灰烬中间,有个很小的、红色的东西在闪,像是一截没烧完的红绳头。
他猛地抬头看向308病房的窗户,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的痕迹。但他总觉得,有双眼睛还在那里看着,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在某个深夜,会随着输液管里的药液,悄悄爬进某个不设防的梦里。
医院的电梯在身后“叮”地一声打开了,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两个少年的背影,还有……镜角处一个模糊的、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身影,手腕上的银镯子,正闪着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