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第一次闻到那股味道时,正在给玉米地浇水。塑料水管在手里晃出弧线,水珠砸在干裂的土块上,溅起的泥星子带着夏末特有的腥气。可当风突然转向时,他的鼻尖撞上了另一种气味——不是化肥的刺鼻,也不是秸秆的焦糊,是种像生锈的铁片泡在血里的味道,黏在喉咙口,咽不下去。
“你闻见没?”小刚的声音从田埂那头飘过来,他举着根竹棍,正戳着天边的云彩。夕阳把云染成了紫黑色,像块被揉皱的猪肝,最边缘却镶着圈诡异的银亮,像是用指甲刮下来的铝屑。
小明直起身,水管从手里滑下去,在地上蜷成条白蛇。他顺着小刚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那片紫黑色的云里藏着个东西。不是鸟,不是飞机,是个不规则的轮廓,边缘模糊,像是被烧红的铁丝烫在天上的疤。它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银亮的光顺着云缝渗下来,在远处的山尖上投下片菱形的阴影。
“像不像去年新闻里说的那个?”小刚突然压低声音,竹棍的影子在地上抖得像条抽筋的蛇,“就是邻县山火那天,有人拍到天上飘着个铁盘子,后来消防队员找到三具烧焦的尸体,手里都攥着块磁铁。”
小明没接话。他的目光被那片菱形阴影吸住了——阴影里的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黄,叶片卷成筒状,根部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像被榨干了血。他突然想起上周在村头老槐树下看到的狗尸,那只流浪狗肚子涨得像皮球,皮毛下全是青紫色的疙瘩,剖开后流出的不是内脏,是一滩带着金属光泽的灰浆。
“回家吧。”小明拽了把小刚的胳膊,指尖触到对方后背的冷汗。他转身时,那股铁锈味突然变浓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风往他们嘴里灌。
两人沿着田埂往村里跑,身后的紫黑云团正一点点往下沉,银亮的边缘越来越清晰。跑过石桥时,小明瞥见桥下的河水泛着诡异的泡沫,密密麻麻的,像被人撒了把洗衣粉,可泡沫是灰黑色的,破裂时发出“噼啪”的轻响,溅起的水珠落在桥面上,立刻蚀出个小米粒大的坑。
“张奶奶!快回家!”小刚突然朝着河边喊。洗衣台上蹲着个佝偻的身影,正用木槌捶打着件蓝布衫,捶打的节奏慢得诡异,一下,又一下,布衫上的补丁被捶得发白,却始终不见有水花溅起来。
张奶奶没回头。她的动作突然停了,木槌悬在半空,后脑勺的白发无风自动。小明这才发现,她捶打的不是蓝布衫,是团灰黑色的东西,裹在布里蠕动着,像塞了只活老鼠。
“她的眼睛……”小刚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小明看清了。张奶奶的眼眶是空的,黑洞洞的,两个血窟窿正对着天空,紫黑云团的银亮光芒顺着窟窿灌进去,在她脖颈处的皮肤下映出流动的光斑,像有群银虫在血管里爬。
“跑!”小明拽着小刚疯了似的冲进村子。
家家户户的烟囱都没冒烟,院门却全敞开着,像一张张咧开的嘴。王木匠家门口的刨花堆里,嵌着半只断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银白色的粉末;李婶家的鸡笼倒在地上,鸡毛粘在墙上,拼成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和云团投下的菱形阴影一模一样;村小学的操场上,国旗杆顶端缠着圈灰黑色的线,线上挂着十几个书包,每个书包底下都滴着黏腻的液体,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里面沉着些细碎的牙齿。
那股铁锈味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小明冲进自家院门时,看见他妈正站在堂屋门口,背对着他,手里举着个铝制的饭勺,不停地刮着门框。“沙沙”的声响里,她的肩膀在发抖,不是害怕,是兴奋,肩胛骨像要从皮肤里顶出来。
“妈!”小明喊了一声。
他妈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种诡异的笑容。她的嘴唇不见了,牙龈直接露在外面,沾着些银白色的粉末。而她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色的漩涡,里面映着那片紫黑云团的影子,银亮的光在漩涡里转着圈,发出“嗡嗡”的低鸣。
“它要来了。”她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皮里挤出来的,饭勺刮门框的动作越来越快,木屑飞溅,“我们都要上去了,像蒲公英一样……”
小明突然发现,她的后颈上长着个青紫色的疙瘩,和那只死狗身上的一模一样,疙瘩上还沾着根银白色的线,线的另一头从窗户飘出去,直直地指向天空。
这时,小刚在门外发出一声惨叫。小明冲出去,看见小刚正盯着自己的手背,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针眼大的红点,红点周围的皮肤正在变成灰黑色,像被墨水晕染开来。
“它碰到我了。”小刚的声音发飘,他抬起头,指着天空,“刚才有片灰黑色的东西掉下来,像羽毛,落在我手上就化了……”
小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紫黑云团已经压到了屋顶,银亮的边缘垂下来,像块融化的金属。云团里隐约能看见无数个细小的光点,密密麻麻的,正顺着气流往下飘,像场银色的雪。
而那些光点落在地上的地方,不管是泥土、石头还是木头,都开始冒出灰黑色的泡沫,泡沫破裂后,留下一个个和桥面上一样的小坑,坑里渗出暗红色的汁液,慢慢汇成细流,朝着村西头的方向淌去。
“村西头的废弃矿洞……”小明突然想起什么,脸色瞬间惨白,“去年塌方后,里面渗出来的水就是这个颜色!”
小刚的手背已经肿起来了,灰黑色蔓延到了手腕,皮肤下鼓起一条条硬邦邦的东西,像塞了几根铁丝。“我冷……”他牙齿打颤,突然指向小明的脸,“你的眼睛……”
小明摸向自己的眼睛,指尖沾到了湿乎乎的液体。他低头看向水缸里的倒影,吓得后退一步——他的左眼变成了和他妈一样的黑色漩涡,里面正转着银亮的光,而右眼的眼白上,爬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像无数条正在游动的红线。
这时,天空传来一阵“嗡嗡”的巨响,比拖拉机的引擎声更沉闷,震得地面都在发颤。紫黑云团的中央裂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铁盘子,不是任何他能想象的形状,是个巨大的、半透明的囊袋,里面灌满了灰黑色的黏液,黏液里漂浮着无数个人形的轮廓,有的穿着蓝布衫,有的背着书包,有的手里还攥着木槌。
张奶奶的身影从囊袋边缘浮过,她的脸贴在半透明的壁上,眼眶里的银亮光芒和囊袋里的光融为一体。她的嘴角咧开,像是在笑,嘴唇的位置沾着片鸡毛,正是李婶家鸡笼里的那种。
“它们在收集……”小刚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手臂已经完全变成了灰黑色,硬得像段钢管,“收集活物,做成肥料……”
小明这才注意到,那些暗红色的细流都在往废弃矿洞的方向汇聚,而矿洞周围的草长得异常茂盛,叶片肥硕,颜色深绿得发黑,根须从地里钻出来,像无数条贪婪的吸管,扎进那些淌着汁液的小坑里。
“我爸说过,矿洞塌方后,有人在里面捡到过会动的金属碎片。”小明的声音在发抖,左眼的漩涡转得越来越快,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那些碎片会吸附在皮肤上,慢慢钻进肉里……”
小刚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银白色,指甲盖脱落的地方露出金属般的光泽。“救我……”他的眼球开始往外鼓,眼白变成了灰黑色,“它在吃我的骨头……”
小明想甩开他,却发现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时也沾上了银白色的粉末,粉末正顺着毛孔往皮肤里钻,带来一阵刺骨的痒。他看向天空,囊袋的口子越来越大,里面的黏液开始往外滴落,砸在地上发出“噗嗤”的声响,每次滴落,就有更多的灰黑色光点飘下来,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
他妈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手里的饭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生锈的剪刀,正一下下剪着自己后颈的银线。“快了……”她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声,“线断了,就能飘上去了……”
银线被剪断的瞬间,她的身体突然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皮肤变得半透明,里面的内脏清晰可见,却都变成了银白色,像用金属铸成的。她双脚离地,缓缓朝着天空飘去,路过院墙上的麻雀时,那只麻雀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捏碎了,化作一团银粉,被她吸进了嘴里。
“不要!”小明大喊着后退,却被小刚死死抓住。小刚的身体也开始鼓胀,皮肤裂开,露出里面银白色的骨骼,他的眼球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却还在转动,瞳孔里映着囊袋里漂浮的人影。
这时,小明左眼的漩涡突然炸开,一股剧痛袭来,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钻了出来,飞到空中。他用仅剩的右眼模糊地看见,那是一只银白色的虫子,长着无数条细腿,正朝着囊袋的方向飞去,虫背上还沾着他的半片眼球。
天空中的囊袋开始收缩,黏液里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他们的姿势都和小刚一样,手臂前伸,像是在抓什么东西。张奶奶的身影飘过矿洞上空时,矿洞里突然喷出一股暗红色的水柱,水柱里混杂着无数银白色的碎片,被囊袋吸了进去,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在淬火。
“它们需要金属……”小明突然明白了,矿洞里的不是水,是被分解后的人体汁液,那些银白色的碎片,是被提炼出来的骨骼,“那个囊袋是个过滤器,把活物分解成金属和肥料,肥料用来养矿洞周围的草,金属……用来建造它们的东西。”
他的左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变成了一段银白色的金属臂,手指能像铁丝一样随意弯曲。他看向村西头,矿洞周围的草叶上,正凝结着无数细小的金属珠,在夕阳的最后一点光线下闪着冷光。
小刚的身体彻底变成了银白色,像一尊金属雕像,只有脑袋还保持着人形,嘴里不停地吐出银白色的粉末。他的手依然抓着小明的胳膊,金属手指已经嵌进了小明的皮肉里,开始和他的骨头融合。
“一起上去……”小刚的嘴张合着,声音像是金属摩擦,“像蒲公英一样……”
小明看着天空中渐渐缩小的囊袋,看着那些漂浮的人影,看着自己正在变成金属的手臂,突然闻到那股铁锈味里多了点别的东西——是他自己的血腥味。他的右眼开始流血,血滴在地上,立刻被那些灰黑色的泡沫吞噬,发出“滋滋”的声响。
囊袋最后收缩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银球,“嗖”地一下冲上高空,消失在紫黑色的云团里。云团开始散去,露出深蓝色的夜空,星星像被钉在天上的碎玻璃,闪着冰冷的光。
地上的灰黑色泡沫慢慢消失了,只留下无数个小坑,像月球表面的环形山。矿洞周围的草停止了生长,叶片变得枯黄,根须从地里拔出来,像一堆死掉的蛇。
小刚的金属雕像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立在小明家的院门口,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落在他身上,反射出刺眼的银亮。小明的左手已经和他连在一起,变成了一根银色的柱子,他能感觉到小刚的金属骨骼正在顺着这根柱子,一点点往自己身体里蔓延。
他妈飘向天空的地方,留下了一滩银白色的粉末,被风吹过,散落在玉米地里。那些玉米秆突然开始疯狂生长,结出的玉米棒剥开后,里面不是玉米粒,是一颗颗小小的、银白色的眼球,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
小明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越来越僵硬的身体,看着远处矿洞冒出的暗红色烟雾,看着夜空中那些冰冷的星星。他知道,那个银球还会回来的,它需要更多的金属,更多的肥料。
而他,还有这个村子里剩下的东西,都只是储备粮。
当第一颗星星的光变成银亮时,小明的右手也开始变成金属。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正在消失的皮肤,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村庄里回荡,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敲打。
他的右眼最后看到的,是村小学的国旗杆顶端,那圈灰黑色的线又开始蠕动,线上挂着的书包里,渗出了银白色的液体,顺着旗杆往下淌,在地上画出一个新的符号——和他左眼里曾经转动的漩涡一模一样。
小明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村卫生室的病床上。消毒水的味道盖过了铁锈味,却压不住喉咙里的腥甜。他动了动手指,左手传来熟悉的僵硬感——金属已经蔓延到了肘关节,皮肤下的银白色骨骼像树枝一样分叉,在手腕处鼓起个拳头大的疙瘩,疙瘩上布满了细小的孔洞,正随着呼吸微微开合,像个生锈的阀门。
“你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小明转头,看见刘医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的眼镜片裂了道缝,像只受伤的眼睛。桌上的听诊器缠着圈灰黑色的线,线的另一头没入墙缝,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银白色的金属网,网眼里卡着半片指甲,是李婶的,她右手小指的指甲上有块月牙形的黑斑。
“小刚呢?”小明的声音干涩,像用砂纸磨过木头。
刘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躲在阴影里:“他爸妈来把他接走了,用拖拉机拉的,说要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看。”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拉走的时候,他已经长到三米高了,金属壳子上长出了不少管子,像台没组装好的机器。”
小明看向窗外,天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雨。卫生室门口的梧桐树上,挂着几个灰黑色的囊袋,和天空中那个巨大的囊袋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很多,里面隐约能看见麻雀的轮廓。风一吹,囊袋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呼吸。
“这些东西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小明指着那些囊袋。
“昨天半夜。”刘医生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止树上,猪圈里、井台上、甚至茅房的墙缝里,都长出来了。它们会吸东西,昨晚王木匠家的驴就被吸进去了,早上只看见个空荡荡的驴圈,地上有滩银水。”
小明突然注意到,刘医生的白大褂袖口沾着银白色的粉末,和小刚吐出来的一样。他顺着袖口往上看,发现刘医生的脖子上缠着圈纱布,纱布边缘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液体在衣领上晕开,形状像个缩小的菱形阴影。
“你也被碰到了?”小明问。
刘医生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苦笑了一下:“前天去矿洞那边采药,被滴下来的东西烫了下。刚开始只是个红点,后来就开始长东西,像铁皮一样往肉里钻。”他掀开纱布,露出下面的皮肤——那里覆盖着层银白色的鳞片,鳞片边缘锋利,像刀片一样,随着他的呼吸开合着,“我用手术刀割过,割掉一层又长一层,还会越长越厚。”
小明低头看自己的金属手臂,疙瘩上的孔洞突然喷出股银白色的雾气,雾气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颗粒,落在被子上,立刻蚀出一个个小孔。“它们在改造我们的身体。”他说,“把我们变成能在那个囊袋里生存的东西。”
刘医生没说话,他从抽屉里拿出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灰黑色的液体,液体里漂浮着几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碎片,碎片在液体里缓慢地移动,像一群游动的小鱼。“这是从矿洞里取的水样。”他把瓶子递给小明,“你看,这些碎片会自己组合,昨天还是零散的,今天就拼成了个小钩子。”
小明接过瓶子,刚碰到瓶身,左手的金属疙瘩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孔洞里喷出更多的雾气。瓶子里的金属碎片像是受到了吸引,疯狂地撞击着瓶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很快就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圆环,圆环的内侧长满了细密的倒刺。
“它们能感应到彼此。”刘医生的声音带着恐惧,“就像磁铁,或者说……就像同一个身体里的细胞。”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尖叫。小明和刘医生冲到门口,看见村东头的方向冒起了黑烟,黑烟里夹杂着银白色的光点,像一群被惊动的萤火虫。几个村民正朝着卫生室跑来,他们的身上都长着和刘医生类似的鳞片,跑起来的时候,鳞片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拖着一麻袋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