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年夏天,奶奶去世后我第一次回到井塘湾。潮湿的暮色像块浸满水的粗麻布,糊在青瓦白墙上,老槐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慌,井台边的青苔在暮色里泛着幽蓝的光,像谁撒了把碎玻璃渣。
老屋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时,我听见西厢房传来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是小满回来了吧?”堂屋传来大伯的咳嗽,他坐在竹椅上,手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映得墙上贴的泛黄灶王像嘴角咧得格外开,像是在笑。我刚要答话,西厢房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听清了,是个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像被水浸过的棉线。
“大伯,厢房里——”
“野猫仔。”大伯猛地吹灭油灯,黑暗来得猝不及防,我鼻尖萦绕着煤油味,听见他起身时竹椅发出的“咯吱”声,“睡吧,明早还要去镇上给你奶销户。”
后半夜我被雷声惊醒。雨点砸在瓦上像有人在头顶倒豆子,我摸黑起床倒水,路过西厢房时,门缝里漏出一丝昏黄的光。凑近了看,门缝里卡着截红绳,绳头还系着片指甲盖大小的蓝布,那是奶奶生前最爱穿的粗布衫颜色。
门“咔嗒”一声自己开了。
房里摆着张雕花拔步床,帐子半掩着,床上蜷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听见动静,小孩慢慢转头,脸白得像浸过漂白粉,眼睛却是两团乌青,像是被人狠狠揍过。我认得这张脸——三天前在奶奶的葬礼上,出殡时棺材突然晃了晃,落葬后我在坟头看见的,就是这个小孩,当时他蹲在新土上,手里攥着把湿漉漉的水草。
“小满姐。”小孩开口了,声音像生锈的弹簧,“你还记得井吗?”
雷声在头顶炸开,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靠在西厢房门口,手里还抓着那截红绳。床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台上摆着个裂了口的陶罐,里面泡着几枝枯萎的水蓼花,那是奶奶每年端午都会插在井台上的。
第二天晌午,我跟着大伯去镇上。路过村口的老井时,他突然停住脚。井栏上的青苔比记忆里更厚,井水泛着暗绿色的光,水面漂着几片褪色的红布,和昨晚小孩肚兜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你奶走前总说看见井里有人招手。”大伯蹲下身,用树枝拨弄水面,涟漪荡开时,我看见井底似乎有团灰白色的影子,“三十年前那场暴雨,你爸带着你堂哥去镇上买农药,回来的路上……”他声音突然哽住,树枝“扑通”掉进井里,惊起一圈圈细不可闻的啜泣声,像有人在水下哭。
那天夜里,我又听见了哭声。这次是从井台方向传来的,细细的,带着水汽。我摸黑走过去,月光把井栏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具趴在地上的尸体。快走到井边时,听见水里有动静,低头一看,井水里浮着个小孩,红肚兜在水里漂着,像朵开败的荷花。
“小满姐,下来陪我玩。”小孩抬头,嘴角咧得能看见后槽牙,井水从他嘴里涌出来,带着股腐烂的水草味,“你爸爸和哥哥都在下面,他们说井里凉快……”
我猛地转身想跑,却撞进一个佝偻的身影里。是村头的王婆,她手里拿着根缠着红绳的木棍,正是奶奶葬礼上用来“引魂”的哭丧棒。“姑娘别怕,”她浑浊的眼睛盯着井口,木棍上的红绳突然绷直,“三十年前那场雨,你爸背着你五岁的堂哥回家,走到井边时脚底打滑,两人都掉了进去。你奶奶把井填了一半,可填不满底下的冤魂啊……”
井里的哭声突然变大,水面开始翻腾。王婆把木棍塞进我手里,红绳那头系着片蓝布,正是奶奶那件粗布衫上的。“昨晚你看见的,是你堂哥的魂,他被困在井里三十年,每年端午都要拽个穿蓝衣的人下去作伴——你奶奶去年逃过一劫,今年……”
话音未落,井口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抓住我的脚踝就往下拽。腐臭的水腥味扑面而来,我看见井底沉着两具骸骨,一具怀里抱着个褪色的红肚兜,另一具手里攥着片蓝布,布料上还绣着半朵水蓼花,那是奶奶当年给未出生的我准备的襁褓。
“小满!”大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手里举着盏煤油灯。灯光照在井水上,我看见拽着我的小孩突然松开手,对着灯光咧嘴笑,那笑容和堂屋墙上的灶王像一模一样。王婆趁机用木棍敲了敲井栏,红绳上的蓝布突然燃烧起来,井里传来一声尖啸,水面恢复了平静。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奶奶为了不让儿子和孙子的魂被困在井里,每年端午都会在井台插水蓼花,用自己的蓝衣作饵,引开井里的冤魂。直到去年她病重,再也无力维持,井里的魂就盯上了穿蓝衣回来奔丧的我。
离开井塘湾那天,我在奶奶的枕头下发现本泛黄的账本,最后一页用红笔写着:“1995年端午,给大柱、虎娃烧了红肚兜和蓝布衫,井里的哭声小了。”大柱是我爸的小名,虎娃是我从未见过的堂哥。
汽车驶过村口时,我从后视镜里看见老井旁站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他冲我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晨雾里。路边的水蓼花正开得盛,紫红色的花穗在风里摇晃,像谁在无声地哭泣。
至今每当雨夜,我总会梦见那口老井,井水泛着幽蓝的光,水面漂着褪色的红布和蓝布,还有个小孩的声音从井底传来,细细的,带着水汽:“小满姐,下来陪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