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七年,黔地云雾山。
血月如盘悬在苍松顶,映得乱葬岗新添的七座坟头泛着青紫色。守坟人老钟握着半盏油灯,忽见最东头那座无主坟土簌簌颤动,棺木接缝处渗出黑红色黏液,像极了三十年前那场瘟疫中死者嘴角的污血。
“哐——”
棺盖轰然坠地,里头躺着具身着官服的男尸,面色青灰如涂了层灶灰,指甲足有三寸长,蜷曲着扣进棺木缝隙。老钟手中油灯“啪嗒”摔碎,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看见尸体喉头滚动,分明是在吞咽什么——而那具尸体,分明是三日前他亲手埋下的、心口插着七枚桃木钉的陈姓举人。
青河村的晨雾浓得化不开,李长庚蹲在井边磨砍柴刀,刀刃映出他青黑的眼窝。自半月前村西头王老汉暴毙后,村里已死了三人,皆是半夜浑身青肿而亡,胸口都有三道紫黑指痕,像被什么非人之物掐过。
“长庚哥,后山竹林又有新坟!”十五岁的栓子跑得气喘吁吁,裤脚沾满腐叶,“棺材是倒着埋的,碑上刻着‘永镇尸煞’四个大字!”
李长庚手一抖,刀疤纵横的左脸抽了抽。他记得十年前那场大火,父亲带着村民冲进山神庙,劈开的棺材里正是倒着埋的尸体,当时老道长说这是“倒葬封煞”,需用七枚桃木钉钉入眉心、心口、手足——可如今,新坟为何重现?
村东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张猎户的婆娘披头散发跑来,怀里抱着早已断气的孩子,脖颈处三个紫黑指洞正在渗血。李长庚瞳孔骤缩,这伤口,和父亲临终前描述的、山神庙僵尸留下的爪印一模一样。
“去请青城山的道长!”里正颤巍巍掏出碎银,“就说……就说青河村的尸煞又醒了!”
暮色四合时,李长庚站在山神庙残垣前。十年前大火烧毁了神像,只剩半截石碑刻着“镇尸冢”三字,碑前土坑新翻,七枚桃木钉散落在地,钉头染着暗红,像刚从血肉里拔出来。
“吱呀——”
破木门无风自动,腐臭味扑面而来。李长庚握紧柴刀,借着火折子微光,看见神台后躺着具棺材,棺盖斜倚在地,里头空空如也,唯有块残破黄布,上面朱砂写着“陈立中,乾隆二十年卒”——正是十年前被焚烧的僵尸本名。
身后突然响起重物拖拽的“簌簌”声,他猛地转身,火折子照亮一张青紫色的脸:眼窝深陷如枯井,唇角撕裂至耳后,露出两排锯齿状的黄牙,喉头鼓动着,似乎在发出含混的“饿……饿……”
柴刀砍在僵尸脖颈,却像砍在腐木上,只留下道白痕。李长庚踉跄后退,撞在神台上,后腰触到个冰凉的东西——是半枚残破玉佩,刻着个“陈”字,和他从小戴的那半枚一模一样。
青城山弟子秦逸舟赶到青河村时,正看见李长庚被僵尸按在泥地里,指甲即将刺入他咽喉。桃木剑出鞘如龙吟,剑气劈开僵尸手臂,黑血溅在秦逸舟道袍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多谢道长救命!”李长庚捂着脖子爬起,看见僵尸断肢处正在蠕动愈合,心中大骇。
秦逸舟皱眉看着僵尸额间朱砂印:“这是湘西赶尸术里的‘尸脉图’,此尸生前被人用秘药养尸,死后以尸脉图锁魂,专为复仇而生。”他忽然注意到李长庚手中的半枚玉佩,“你这玉佩,从何而来?”
李长庚愣住,这玉佩是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等他成年就告诉他身世。秦逸舟掏出另一半天青色玉佩,两块合璧,竟现出“陈府”二字——正是十年前被灭门的陈举人家徽。
“二十年前,陈举人之子陈立中高中乡试,却被人诬陷勾结苗疆巫蛊,满门抄斩。”秦逸舟凝视着渐渐消散的僵尸,“当时负责抄家的,正是青河村前任里正,也就是你父亲的上司。”
惊雷在头顶炸响,李长庚想起父亲临终时的胡话:“对不起……陈举人……是我亲手钉了那七枚桃木钉……”原来十年前山神庙的僵尸,就是陈立中,而父亲参与了当年的灭门案,后来良心不安,才带着村民烧了棺材。
“现在麻烦大了。”秦逸舟指着渐渐聚集的黑雾,“尸脉图被破,陈立中的尸身已成‘血煞尸’,需以七名至亲之人的心头血为祭,才能彻底复活。你……有血缘至亲在世吗?”
李长庚浑身发冷,他从小就是孤儿,父亲说他是在乱葬岗捡的。但那半枚玉佩,还有僵尸看见他时的停滞——难道,他就是陈立中的亲生儿子?
子时三刻,乱葬岗。
七盏引魂灯在坟头跳动,李长庚跟着秦逸舟穿行其间,鞋底碾过腐叶和碎骨。前方突然传来女子低泣,循声望去,只见个穿红衣的女子跪在新坟前,长发遮住脸庞,肩膀一抖一抖。
“当心!”秦逸舟突然拔剑,桃木剑却在触到女子的瞬间冒起青烟——那竟是具刚成气候的血尸!女子抬头,眼白泛着青灰,嘴角扯出不自然的笑:“长庚……娘终于等到你了……”
李长庚如遭雷击,这声音,分明是他记忆里模糊的娘亲!十年前他亲眼看见母亲坠井,可眼前的女尸,手腕上戴着的,正是母亲从不离身的银镯子。
“她被人用‘借尸还魂’术操控了!”秦逸舟甩出三张符纸,“当年陈府灭门时,你母亲带着襁褓中的你逃出,却被追兵逼入悬崖——有人用她的尸身养魂,就为了今日引你上钩!”
女尸突然暴起,指甲划过秦逸舟手臂,黑血溅在引魂灯上,火苗瞬间转为幽蓝。李长庚握紧玉佩,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锦囊,里面装着半幅残图——正是尸脉图的另一半!
“把玉佩嵌入尸脉图!”秦逸舟咬牙抵住女尸,“陈立中要凑齐七具至亲尸身,你母亲是第一具,接下来是你父亲的……”
话音未落,乱葬岗深处传来棺木开启的巨响,七道黑影破土而出,为首的正是白天被打散的陈立中,此刻他胸口多了枚血色印记,正是李长庚玉佩的形状。
李长庚将玉佩按在残图缺口,刹那间,七座新坟同时炸开,露出底下刻着生辰八字的青砖——正是他、秦逸舟、里正、张猎户等七人的生辰!原来陈立中早已算出,这七人都是当年灭门案相关者的后代。
“儿啊……”女尸突然恢复清明,眼中流出黑血,“当年你爹把你交给李大哥时,特意留了半枚玉佩……快跑,去陈府旧宅找《尸解全书》……”话未说完,她的身体就被陈立中吸干,化作一具干尸。
秦逸舟抓住李长庚就跑:“陈立中要在子时初刻完成血祭,现在只剩两刻钟了!”
陈府旧宅早已沦为废墟,唯有口枯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李长庚顺着井壁爬下,井底淤泥中埋着半卷羊皮书,正是《尸解全书》,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纸,是陈立中的绝笔:
“乾隆二十年,吾被诬陷下狱,妻女坠崖,襁褓中的幼子不知所踪。吾以血祭禁术保得尸身,待寻得亲子,以七姓心头血解咒,方能魂归轮回……”
井上突然传来秦逸舟的惊叫,李长庚抬头,只见陈立中倒挂在井口,青紫色的手爪正向他抓来。千钧一发之际,他翻开《尸解全书》,找到“血亲解煞”篇:需以血亲之血浇灭尸脉图,方可破阵。
“你是我的儿子……”陈立中喉间发出咯咯声,“跟为父一起,杀了这七人,就能复活你娘!”
李长庚看着僵尸眼中闪过的一丝温柔,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忏悔,想起母亲坠井前的微笑。他咬破指尖,血滴在玉佩上,光芒闪过,井底突然浮现七具骸骨,正是当年被灭门的陈府上下。
“爹……”李长庚哽咽着将血滴在尸脉图上,“他们都该安息了。”
尸脉图发出刺耳的尖啸,陈立中的身体开始崩解,黑雾中浮现出无数透明的身影,都是这些年被他害死的冤魂。秦逸舟趁机点燃七星灯,念起超度咒,井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息。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井底时,陈立中的尸身已化作白骨,手中还紧握着半枚玉佩。李长庚将父母的半枚玉佩合在一起,刻着“合家欢”的字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是当年陈府未及送出的定情信物。
尾声·雾散青河
三日后,青河村的雾散了。
李长庚跪在父母合葬墓前,秦逸舟站在他身旁,望着远处重新修缮的山神庙。井塘里的水重新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再无一丝腐臭。
“那七具青砖……”李长庚轻声问。
“都是当年被灭口的无辜村民。”秦逸舟叹道,“陈立中虽被仇恨蒙蔽,但终究保留了一丝善念,他选的七人,都是当年执行者的后代,却也是和你一样无辜的人。”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孩童的笑声。李长庚摸着胸前的玉佩,忽然看见远处山路上,有个穿灰衣的老者驻足眺望,腰间挂着半枚眼熟的玉佩——那是十年前消失的老道长,此刻他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转身消失在晨雾中。
从此,青河村再无尸煞作祟。但每当月夜,总有人看见乱葬岗有两盏灯笼静静摇曳,一盏红,一盏青,像在守护着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
而李长庚始终记得,井底《尸解全书》最后一页的批注:“尸煞易镇,人心难平。”那些被鲜血浸透的恩怨,终究化作了历史尘埃,唯有坟头的野菊,年复一年,在春风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