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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第三遍时,李秋月终于听见了脚步声。不是大山的拖沓沉重,是细碎的、犹豫的,像怕踩碎地上的霜。她从炕上坐起来,摸黑穿上棉袄,灶膛里的火星还剩最后一点,映得窗纸上的冰花忽明忽暗。

门轴“吱呀”响了半声就停住,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李秋月摸到炕沿的火折子,“嗤”地吹亮,橘红的光突然漫开时,正照见刘佳琪攥着衣角的手。那双手保养得好,没生冻疮,指甲缝里干干净净,不像她的,常年泡在冷水里,指节肿得像老树根。

“嫂子。”刘佳琪的声音发颤,湖蓝色棉袄上沾着泥点,鬓角的碎发湿成一绺,“我来……我来还东西。”她把怀里的布包往桌上一放,包袱皮是水红的,绣着并蒂莲,李秋月认得,那是去年她给大山做棉袄剩下的料子,被他说“颜色太艳”丢在箱底。

包袱里滚出个银镯子,豁口处还沾着点暗红,像没擦干净的血。李秋月捏起镯子,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突然想起昨天在邻村,大山推倒她时,这镯子从怀里滑出来,摔在石头路上发出的脆响。

“他让你来的?”李秋月把镯子扔进木盒,锁扣“咔嗒”合上,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刘佳琪往灶膛那边退了半步,火光在她脸上晃出深浅不一的影子:“大山哥……他喝醉了,在我家炕底下睡着呢。”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绣的鸳鸯被泥水糊住了一只眼睛,“他说……说这镯子不该给我。”

李秋月没接话,往灶膛里添了把柴。干松枝“噼啪”爆开,火星溅到地上,烫出个小黑点。她知道刘佳琪没说全——大山昨晚肯定又输了,说不定还动手打了人,不然这向来把红绸子当宝贝的女人,不会凌晨冒着雪跑这一趟。

“锅里有水。”李秋月往灶台挪了挪,后背对着来人。水缸里的冰结得厚,她用斧子砸开个洞,舀水时看见自己的影子:眼窝陷得更深了,颧骨上的冻疮破了皮,结着层暗红的痂,像块没长好的疤。

刘佳琪没喝水,却突然蹲下去,从棉袄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这是我早上蒸的,给嫂子垫垫。”她把馒头往李秋月面前推了推,手腕上露出圈白印,像是刚摘了镯子,“大山哥说……家里没吃的了。”

李秋月的目光落在馒头褶上,那里还留着手指捏过的浅痕。她有多久没吃过白面了?自从大山迷上赌钱,家里的粮本就空得像被耗子啃过,连玉米面都要数着颗粒下锅。上次闻到馒头香,还是去给刘佳琪家送山货,她男人从城里寄来的面粉,蒸出来的馒头暄得能弹起来。

“你男人快回来了吧?”李秋月突然问,往灶里添柴的手顿了顿。

刘佳琪的脸“唰”地白了,捏着馒头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暄软的面里:“早着呢……他在南方工地,要开春才回。”她的声音飘得像柳絮,李秋月却看见她耳根红了,像被火燎过。

风突然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灯火歪了歪。李秋月看见刘佳琪棉袄下摆沾着的干草,不是山里的黄背草,是邻村打谷场特有的麦秸——那里有间废弃的磨坊,上次去赶集,她撞见大山从磨坊里出来,纽扣扣错了两颗,刘佳琪随后出来,头发乱得像被揉过的麻线。

“馒头你拿回去吧。”李秋月把柴刀往灶台上一搁,刀柄磕在豁口上,发出闷响,“我家老黄刚下了崽,得留着喂牛。”

刘佳琪的脸僵了僵,像是没听懂。李秋月却清楚记得,她家老黄是头犍牛,去年春耕时被大山鞭子抽瘸了腿,根本生不了崽。

“嫂子……”刘佳琪的声音带了哭腔,眼泪突然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我不是故意的……是大山哥他……他总来找我,说你不疼人,说跟我在一块儿才像过日子……”

李秋月看着她掉眼泪,突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把她堵在玉米地里,也是这样红着眼说:“秋月,跟我过,我天天让你吃白面馒头。”那时他的手还没沾过赌场的烟油,掌心磨的是砍柴的茧子,攥着她的手时,紧得像怕她飞了。

“你走吧。”李秋月转过身,往锅里倒水,“等他醒了,让他自己回来。”

刘佳琪没动,只是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雨打湿的山雀。李秋月听见她把馒头放在桌上,听见她踩着积雪离开的脚步声,听见她走到院门口时,突然停住说了句:“嫂子,那镯子……真是大山哥硬塞给我的。”

门被轻轻带上,屋里又只剩灶火的噼啪声。李秋月盯着那两个馒头,白得晃眼,像两团揉碎的云。她拿起一个,指尖按下去,面里藏着的糖粒硌得慌——刘佳琪知道大山爱吃甜的,每次给他送东西都要偷偷加糖。

后晌的日头爬到窗棂时,大山终于回来了。他是被两个男人架着的,一条腿拖在地上,裤管浸成了深褐色,不知是血还是泥。李秋月刚把晒在绳上的草药收进屋,看见他这模样,手里的簸箕“哐当”掉在地上,药草撒了一地,其中有株七叶一枝花,是她昨天在鹰嘴崖冒着摔下去的风险挖的,能卖个好价钱。

“妈的,敢阴老子!”大山被扔在炕上,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在骂,“等老子缓过来,非卸了他们胳膊不可!”

架他回来的是赌场的两个混混,其中一个歪嘴笑:“山哥,你欠的钱可得赶紧还,不然下次就不是打断腿这么简单了。”他的目光在李秋月身上转了转,像在估摸着什么,“你家这婆娘倒是俊,去镇上窑子能值不少钱。”

大山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狗,挣扎着要起来:“你他妈胡说啥!”他的脸涨成猪肝色,却不是为了护着李秋月,李秋月看得明白,他是怕别人真打她的主意——这家里,唯一还能让他觉得有面子的,也就剩下她这张脸了。

混混走后,李秋月才去看他的腿。裤腿卷起来,小腿肿得像发面馒头,青紫色的瘀伤里嵌着沙砾,伤口边缘泛着黑,像长了霉斑。她去找药箱,翻了半天只找到半瓶过期的红药水,瓶底沉着层褐色的渣子。

“没用的。”大山把她的手打开,往炕里挪了挪,“得去镇上找郎中,拿好药。”他盯着屋顶的椽子,声音突然软下来,“秋月,你去把老黄卖了吧,凑钱给我治腿。”

李秋月的手僵在半空,药水瓶从手里滑下去,在地上摔成了碎片。红药水溅在泥地上,像一摊干涸的血。“老黄不能卖。”她的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开春要耕地,没牛咋行?”

“耕个屁!”大山突然发起火,用没受伤的腿踹了她一脚,“老子的腿重要还是牛重要?你是不是盼着我瘫了,好跟别人跑?”他的眼睛红得吓人,里面全是血丝,“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跟刘佳琪那婆娘不一样,她知道疼人,你就知道守着你那破牛!”

李秋月被踹得撞在墙上,后腰磕在炕沿上,疼得她倒抽冷气。她看着大山狰狞的脸,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弯腰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指尖被划破了,血珠滴在红药水渍上,融成更深的颜色。

“我去借钱。”她说,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河。

大山的眼睛亮了亮:“对,去借钱!去刘佳琪家借,她男人寄了钱回来,她肯定有!”他咧开嘴笑,露出黄黑的牙,“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她准给。”

李秋月没说话,默默地把碎片捡干净,倒进灶膛里。她去井边打了水,用布巾蘸着水,一点点擦大山腿上的泥。他的腿毛又粗又硬,像猪鬃,扎得她手疼。伤口被水浸得发白,大山疼得哼哼唧唧,嘴里却还在念叨:“佳琪妹子心善,上次我跟她借钱,她二话不说就给了……”

李秋月把布巾拧干,搭在绳上。布巾是她用碎布拼的,上面绣着朵山丹丹,是她刚嫁过来时绣的,现在被洗得发白,像褪了色的记忆。

她去找了件还算完整的蓝布褂子穿上,又把头发梳得整齐些。镜子还是碎的,她从水缸里看了看自己,眼睛里的光像快灭的油灯,蒙着层灰。她摸了摸颧骨上的冻疮,痂掉了,露出嫩红的肉,一碰就疼。

出门时,她往背篓里装了些昨天挖的药材。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凑在一起或许能换几个铜板。她没往邻村走,而是绕着山路,往镇上的方向去。她知道刘佳琪家有钱,但她不想去,不想看见那女人用同情又得意的眼神看她,像看一只被拔了毛的鸡。

山路不好走,积雪化了一半,变成烂泥,粘在鞋上,重得像绑了石头。李秋月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要陷进泥里。她看见路边的荆棘丛里挂着块布,湖蓝色的,是刘佳琪棉袄上的料子。她想起早上刘佳琪鬓角的碎发,大概是从这里经过时被勾住的。

快到镇上时,她遇见了张屠户。他正赶着辆牛车,车上装着刚杀的猪肉,油花花的,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李家媳妇?”张屠户勒住牛,“你家大山呢?昨天还跟我讨价还价,说要卖牛。”

李秋月的心沉了沉:“他……他腿受伤了。”

张屠户咂咂嘴:“活该!赌钱还有理了?”他从车上割下块肉,用草绳拴着递过来,“拿着吧,给大山补补。”他的眼神在她身上停了停,叹了口气,“这日子,你也别太熬着了。”

李秋月接过肉,油腥气钻进鼻子里,让她有点反胃。她想掏钱,张屠户却摆摆手,赶着牛车走了。肉沉甸甸的,坠得她手疼。她想起大山看见肉时的样子,肯定会两眼放光,像饿了很久的狼。

她没去镇上找郎中,而是转身往回走。背篓里的药材还在,张屠户给的肉用布包着,藏在药材下面。她知道这样不行,大山的腿需要治,可她实在不想去求刘佳琪,不想看她那副假惺惺的样子。

走到村口时,她看见刘佳琪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个布包,正往这边张望。看见李秋月,她眼睛一亮,快步跑过来:“嫂子,你可回来了!我等你半天了。”她把布包塞过来,“这里面有钱,你拿去给大山哥治腿。”

李秋月没接,布包上还带着刘佳琪的体温,温温的,像她身上的脂粉气。“我有钱了。”她说,指了指背篓里的药材,“这些能卖钱。”

刘佳琪的脸僵了僵,手还伸着:“嫂子,你就拿着吧。都是乡里乡亲的,哪能看着大山哥遭罪。”她的眼睛里又开始掉眼泪,“都怪我,要不是我……”

“跟你没关系。”李秋月打断她,往村里走,“是他自己的事。”

刘佳琪在她身后喊:“嫂子,那钱你一定要拿着!不然我心里不安!”

李秋月没回头,脚步走得更快了。她听见刘佳琪的脚步声跟了上来,还听见她在低声哭,哭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突然觉得很可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抢了别人的东西,还要装作无辜的样子。

回到家,大山看见她空着的手,脸立刻沉了下来:“钱呢?你没去借?”

“张屠户给了块肉,我去把药材卖了,凑钱给你治腿。”李秋月把肉放在桌上,肉上的油渗出来,在桌上晕开一小片。

大山却一把将肉扫在地上,吼道:“我要的是钱!是能治腿的钱!你拿块破肉糊弄谁?”他挣扎着要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嗷嗷叫,“你是不是故意的?想让我一辈子瘫着?”

李秋月没理他,弯腰把肉捡起来,用布擦干净,放进碗里。她往灶里添了柴,把锅坐上,开始烧水。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像在嘲笑她。

大山还在骂,骂她心狠,骂她没良心,骂她不如刘佳琪。李秋月充耳不闻,只是默默地烧火,默默地看着锅里的水越来越烫,冒出白色的蒸汽,模糊了她的脸。

她想起早上刘佳琪掉眼泪的样子,想起大山对刘佳琪的维护,想起自己掌心的伤口,想起老黄牛在牛棚里吃草的样子。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水开了,她把肉放进锅里,盖上锅盖。肉香很快弥漫开来,钻进鼻孔里,带着点甜腥味。大山的骂声渐渐停了,大概是闻到了肉香,也可能是骂累了。

李秋月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火苗映在她眼睛里,像两团小小的火焰,却暖不了她的心。她知道,这肉吃完了,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像这锅里的水,不管怎么烧,终究还是要凉的。

天黑的时候,她把炖好的肉端到炕上。大山已经睡着了,打着响亮的呼噜,嘴角还挂着口水。李秋月把碗放在炕边,自己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前,就着灶火的光,慢慢啃着早上刘佳琪留下的馒头。

馒头有点硬了,嚼在嘴里像木屑。她嚼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嚼碎了咽下去。窗外的风又开始刮了,呜呜的,像谁在哭。李秋月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窗外,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东西。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只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她还得起来喂牛,还得去山里挖药材,还得……继续过这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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