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辘辘,碾过不甚平整的官道,带着一种规律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离开婺州已有两日,沿途风景从城郊的零落村舍逐渐变为更为开阔的田野与起伏的丘陵。句章县地处禹杭府南境,距离婺州不算遥远,以马车的速度,明日的午后便能抵达。
此时,驾车的是嘴里叼着根草茎、时不时哼着小调的杨知廉。车厢内,黄惊正借着从帘隙透入的天光,仔细检视着自己那个不算大的行囊。
行囊中的物品不多,却件件关联重大,承载着他过往的惨痛、当下的责任与未来的凶险。
首先是用油纸小心包裹的三张人皮面具,触感微凉而柔韧,这是风君邪留下的宝贵遗产,也是他日后隐匿行迹、应对危局的重要依仗。
接着是半块质地温润却边缘残缺的玉佩,上面雕刻的纹路因断裂而难以辨认全貌。这是莫鼎当年从陷害他的仇敌身上扯下的唯一线索,关乎着十年前那桩血海深仇的真相,也隐隐指向衍天阁内部潜藏的阴影。
旁边是一本纸质泛黄、边缘磨损的册子——《凌虚指》。莫鼎师门绝学,也是他临终前托付的信物,希望黄惊未来能为它寻一个合适的传人,或者,至少交到姑苏“听雨楼”那位“文夫子”手中,或许能借此探听到更多消息。
然后是一张质地奇特、描绘着模糊地形与标记的残破皮纸——胡不言赠予的半幅地图。上面标注了三处疑似“越王八剑”埋藏地的古老标记,其中一个已与天机剑仙陵寝重合(真刚剑),另外两处地点则因使用古称且图示模糊,尚待破解。这是指向更多神兵下落的珍贵线索。
最后,是一枚触手冰凉、非金非木、刻有诡异符文的黑色令牌。得自那位代号二十三的女杀手腰间,是新魔教成员的身份标识之一。黄惊摩挲着令牌表面的纹路,心中盘算着:前往铜陵,这令牌或许能在某些时候起到混淆视听、浑水摸鱼的作用。
他正沉思间,车厢外传来杨知廉含糊不清的声音,伴随着草茎晃动的窸窣:“黄惊,咱们这趟去句章县安葬了前辈之后,真要去那铜陵?那地方有啥特别的?新魔教又在那儿憋什么坏水呢?”
黄惊将物品重新收好,系紧行囊。他撩开车厢前帘,坐到杨知廉旁边的车辕上。初秋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吹拂着他的灰发。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反问道:“杨兄,你……怕死吗?”
杨知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噗”地一声将嘴里的草茎吐出老远,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豁达:“怕死?哈哈!黄惊,我跟你说,自从我师父把我从那个泥潭里捞出来,点醒了我之后,我就不怕‘死’这回事了!”
他收敛了笑声,目光望向远处蜿蜒的道路和天际流云,语气变得认真而深沉:“我杨知廉现在怕的,是浑浑噩噩、虚度光阴地活,是没能去做些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好好活,痛快活,活出个人样来——这就是有意义的事!如果为了这个‘好好活’而不得不面对危险,甚至可能丢掉性命,那也没什么好怕的。总比像以前那样,像个没魂儿的傀儡,为了口吃的什么脏事都干,那样活着,才叫真的死了。”
这番充满哲理又带着几分江湖浪子不羁气质的话,让黄惊心中触动,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会心的笑意。他忽然觉得,有些事,或许真的不必对杨知廉隐瞒太多。这位同伴看似跳脱不羁,实则心思通透,重情重义,更有着一份难得的豁达与勇气。
“杨兄说得对。”黄惊点了点头,声音也坚定了许多,“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了。我们去铜陵,是因为得到消息,新魔教在那里酝酿一场大事。有人告诉我,去了那里,或许就能拨开一直笼罩在新魔教身上的重重迷雾,看清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但是,那里必然是新魔教布局的重点,高手云集,危机四伏,可以说是龙潭虎穴。我能决定自己去冒险,却……不能不考虑你的安危。你若不愿……”
“打住打住!”杨知廉连忙摆手打断他,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我就知道有事!而且……告诉你消息的,是那位杀手姑娘吧?”
黄惊愕然:“你怎么知道?”他自认那晚与二十三会面时足够隐秘,也未曾向杨知廉透露分毫。
杨知廉嘿嘿坏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这人别的本事可能稀松,鼻子可灵着呢!那晚我回来的时候,就在院门口附近,闻到一股很特别的冷香味儿。那味道……我只在当初跟咱们交过手的那位女杀手身上闻到过。虽然很淡,但我记性好!”
黄惊一时有些无语,他当时心神激荡,只顾着分析情报和警惕周围,确实没注意到这些细节。没想到杨知廉心细如发,竟从气味上推断出来了。
“咳咳……”黄惊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是她。不过,她昨晚来,确实说了不少有价值的消息。”
既然杨知廉已经猜到了部分,黄惊也不再完全隐瞒,便将二十三透露的信息选择性地、简略地说了一遍,包括新魔教已得五剑、玄翦在铜陵、掳掠年轻高手或与夺取玄翦的“时机”有关,以及她所了解的三尊分工等。当然,关于二十三的身世和她对新魔教的恨意,黄惊略过不提,这是对她的尊重,也是保护。
杨知廉听得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车辕,消化着这些信息。忽然,他像是抓住了什么矛盾点,猛地抬起头:
“等等,黄惊!这里有个地方说不通啊!”
“哪里?”黄惊问。
“按照那姑娘的说法,新魔教已经到手五把剑,第六把玄翦在铜陵,那剩下没到手的,应该只有两把了,对吧?”杨知廉掰着手指头算,“一把是你当初交给衍天阁保管的‘断水剑’,另一把是还在天机剑仙陵寝里的‘真刚剑’。可是,如果新魔教真的只差这两把,他们为什么还要大动干戈,来抢夺胡不言手里的半截地图呢?”
他眼神锐利地看着黄惊:“胡不言的地图上,标注的是三把剑的疑似地点。其中真刚剑的位置已经被证实了。如果新魔教只差断水和真刚,他们应该集中力量去衍天阁谋夺断水,或者想办法再探陵寝取真刚才对。何必为了一个可能已经‘过时’、只剩下两个不确定地点的地图,如此兴师动众呢?”
黄惊经他一点,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逻辑上的漏洞,眉头深深皱起:“你是说……二十三的情报有误?新魔教实际到手的剑,并没有五把那么多?”
“或者……”杨知廉目光闪烁,提出了另一种更令人不安的猜测,“二十三的情报来源可能没问题,但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比如说……你当初交给衍天阁保管的‘断水剑’,或许……已经出了什么‘意外’,不在衍天阁手里了!这样一来,新魔教实际到手的剑,可能真有五把。那么,胡不言地图上标注的另外两个未知地点,其中一个地点放着最后一把剑的下落,那对他们来说就具有极高的价值了!所以他们才会不惜代价抢夺!”
这个推测让黄惊心头一凛!断水剑出意外?虽然宋应书代表衍天阁做出了承诺,但衍天阁内部本身就可能存在新魔教的“钉子”,甚至高层都未必干净!如果新魔教通过内部手段,已经悄然取得了断水剑,或者正在谋划夺取,那么他们抢夺胡不言地图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还有一种可能,”杨知廉继续分析,“新魔教对越王八剑的认知,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他们抢夺地图,未必仅仅是为了地图上标注的地点,可能地图本身、或者胡不言这个人,还隐藏着其他关于八剑秘密的关键信息,是他们必须得到的。”
黄惊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眼前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一些,但露出的真相轮廓却更加狰狞复杂。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新魔教的触角和能力远超预估,而他们前往铜陵的计划,也必然充满了更多的变数与凶险。
“看来,铜陵之行,势在必行,但也必须万分小心。”黄惊沉声道,“不仅仅是为了玄翦剑,更是要亲眼看看,新魔教到底在搞什么鬼,他们手中的‘牌’,究竟有多少。”
杨知廉重重点头,眼中反而燃起了斗志:“管他龙潭虎穴,闯一闯才知道!反正咱们现在也算是一穷二白,除了命一条,没啥好被惦记的。说不定,还能捞点好处,或者……坏掉他们的好事!”
两人相视一笑,虽然前路艰险,但有了可以信任、并肩作战的同伴,心中那份沉重似乎也减轻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