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卡在手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了舌根,发不出声。
陈小满坐在井底,膝盖抵着胸口,手指一根根掰开又攥紧。残玉贴在心口,温温的,像块刚捂热的石头。他闭眼,把五仙铜钱一枚枚从地上捡起来,铜面朝上,排成一圈。指尖碰到最后一枚时,铜钱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什么。
他没睁眼,只是把铜钱推到残玉底下,两手按住玉面,呼吸慢慢沉下去。
灵力像干河底的泥缝,一寸寸裂开,又一寸寸被什么从外头填进来。起初是刺疼,像有人拿细针往骨头缝里扎,后来那疼变成了压,压在胸口,压在后颈,压得他想咳嗽,但他忍住了。
残玉开始发烫,不是烧,是熟,像晒了一整天的瓦片。
井壁的裂纹动了,不是愈合,是退。黑气从砖缝里缩回去,像是怕光的虫子。紫光还在底下闪,但节奏变了,不再急促,反倒像在等他。
他张嘴,念出第一句誓词。
声音哑,不成调,像是从井底捞上来的破锣。话音落,铜铃震了一下,没响,但卡住的铃舌松了半分。
第二句,他咬着牙,把奶奶笔记里那些断句拼起来念。每念一句,井底的紫光就暗一分,而他体内的空虚感就少一分。残玉的热顺着经脉走,走到哪,哪就活过来一点。
念到第七句时,他忽然停了。
这句不对。笔记里是这么写的,可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漏了一个字。
他低头看残玉,玉面那道白痕微微发亮,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他闭眼,把舌尖咬破,血滴在铜铃“陈”字上。血没流,直接渗进去了。
“以血承命,以魂镇渊,以掌堂之名——”
最后一个字他没念出来,而是吼出来的。
铜铃猛地一震,铃舌挣开束缚,发出一声长鸣。那声音不尖,也不响,可井底的紫光瞬间熄灭,整条巷子的地砖都跟着颤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底下撑直了腰。
他坐在那儿,手还抓着铃,胳膊发麻,像是刚扛过一场暴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站起来,把铜铃系在腰带上。铃身贴着大腿,时不时轻轻晃一下,像是在打盹。
他抬头看井口。
天还是黑的,但云散了,露出几颗星。巷子静得能听见瓦片上露水滑落的声音。
他迈步往上走,脚步不快,但稳。每走一步,脚底的砖缝里就冒出一缕金粉,像是被踩醒的尘埃,飘起来,又落下,像在行礼。
走出井口时,他看见第一家铺子的门缝里透出光。门没开全,只拉开一条缝,老板探出半个脑袋,看见他,愣了一下,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你……你还在这儿?”老板声音发抖。
陈小满没答,只是从他门前走过。
老板站在门口,忽然吸了口气,像是闻到了什么。他低头看自己手心,刚才还发痒的掌纹,现在不疼了。他抬头再看陈小满的背影,喃喃道:“这气……顺了。”
第二家铺子的门吱呀一声推开,老板娘抱着一筐旧货走出来,看都没看他,直接开始摆摊。第三家、第四家,陆续亮灯,扫地的扫地,擦招牌的擦招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阴阳巷又活了。
他走到巷中段,停下,抬头看了眼屋檐。那儿挂着一块破符,纸都发黑了,边角卷着,像是被火烧过。他没动手,只是站了几秒。
符纸忽然自燃,火苗不大,蓝中带金,烧得干干净净,最后化成一把金粉,落在他肩上,又滑下去。
他继续走。
巷尾电线杆上蹲着一只乌鸦,翅膀收着,头歪着,眼睛盯着他。他路过时,乌鸦没动,可他眼角余光瞥见,那鸟眼底闪过一丝红,像灯泡短路时的火光。
他没回头。
走到拐角,他才停下,抬手摸了摸兜。黄大贵在里面,缩成指甲盖大小,暖乎乎的,像块小炭。
他把一缕灵识顺着风送出去,轻轻搭在乌鸦身上。
乌鸦动了,振翅飞向城西。他跟着那丝感应走,不多时,察觉到三里外一栋废弃楼顶有阵法波动,微弱,但持续记录着巷内灵气变化。
他收回灵识,嘴角动了动。
“想看……就看吧。”
他从兜里摸出一枚五仙铜钱,铜面刻着“驱邪”二字。他手指一弹,铜钱飞出,划了道弧线,落进井口,沉下去,没声了。
他知道,那楼顶的人会发现铜钱不见了。但他们不会明白,这枚钱不是被收走的——是被种下去的。
他转身,朝奶奶旧居走去。
巷子恢复了市井声,叫卖的、吵架的、孩子哭闹的,全都回来了。有人看见他,点头,有人避着走,也有人盯着他腰间的铜铃,眼神复杂。
他不在乎。
走到旧居门口,他推门进去。屋里没灯,但桌上有盏油灯,不知谁点的,火苗稳稳地烧着。墙上挂着一幅旧画,画的是陈家祠堂,画角烧焦了一块。
他站在桌前,把残玉放在灯下。
玉面那道白痕还在,但比之前淡了。他伸手摸了摸,玉面温热,像是有心跳。
他刚想坐下,忽然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
是很多人的脚步,整齐,缓慢,像是训练过的。
他走到窗边,掀开一点帘子。
巷口站着三个人,穿黑风衣,没打伞,手里拎着皮箱。他们没进巷子,只是站在那儿,抬头看着巷内,像是在数灯。
其中一个抬手,打开皮箱,里面不是文件,是一排小瓶子,瓶身贴着标签,写着“气样”“尘屑”“灵流残留”。
他们开始采样。
陈小满看着,没动。
其中一个采完样,合上皮箱,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那人没躲,反而笑了下,抬手敬了个礼,动作标准得像是军人。
陈小满放下帘子,转身走到桌前,把油灯吹灭。
屋里黑了。
他站在原地,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过了会儿,他从兜里掏出另一枚铜钱,放在桌上。这枚没字,磨得发亮,像是被人攥了很多年。
他用手指推着它转圈。
转到第三圈时,铜钱突然停了。
他抬头,看向窗外。
夜空澄净,星月分明。
他腰间的铜铃,轻轻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