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卿的伤口在燕昭阳的“监督”下,愈合得很快。但他没有闲着,协理军务并非虚职,东厂和司礼监的事务也需处理。
这日午后,他正准备出门前往东厂,燕昭阳却拦住了他。
“要去东厂?”她一身利落骑装,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是,殿下。有些卷宗需要批复。”延卿躬身回答。
“正好,本宫要去西郊大营,顺路。”燕昭阳语气自然,“一起。”
延卿微微一怔。
同乘?这于礼不合。
他下意识想拒绝:“殿下,奴婢……”。
“怎么?”燕昭阳挑眉看他,“本宫的马车,配不上你九千岁?”
“……奴婢不敢。”延卿垂下眼帘。
“那就走吧。”燕昭阳转身先行,不容置疑。
马车宽敞,陈设简单却舒适。
延卿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脊背挺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燕昭阳坐在主位,闭目养神。
车内弥漫着她身上淡淡的冷香,混合着马车本身的木质气息,让延卿有些无所适从。他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
行至半途,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哗,随即停下。
燕昭阳睁开眼:“何事?”
车外亲兵回道:“殿下,是西厂的人,拦住了去路,说是有要事需请示督主。”
西厂?燕昭阳眸色一冷。西厂与东厂素来不和,明争暗斗不断。这个时候拦车……
她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几名穿着西厂服饰的番役站在车前,为首一人对着马车拱手,语气却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督主,诏狱那边出了点岔子,抓了个硬骨头,兄弟们手段用尽了也撬不开嘴,想请督主您亲自过去,瞧瞧。”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充满了挑衅。
谁不知道延卿肩伤未愈。此时请他亲临诏狱那种地方,无非是想给他难堪,或者……另有图谋。
延卿面色不变,眼底却覆上一层寒霜。他正要开口。
“哦?”燕昭阳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清冷且带着一丝玩味。她推开马车门,走了下去。
那几名西厂番役见到她,脸色瞬间变了,慌忙跪地:“参见长公主殿下!”
燕昭阳没叫起,目光落在为首那人身上:“西厂办案,都办到本宫车驾前了?怎么,是本宫挡了你们的路?”
“卑职不敢!”那人冷汗涔涔。
“不敢?”燕昭阳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你们督主阮介呢?他自己没长手,还是没长嘴?需要劳动伤患亲自去诏狱替他审人?”
“这……”,番役语塞。
这时,延卿也从马车上下来了,站在燕昭阳身侧稍后的位置。
燕昭阳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尚可,才又转向那几名番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传遍四周:
“回去告诉阮介。”
“延卿现在协理本宫军务,是振国将军府的人。”
“他的事,就是本宫的事。”
“谁想请他‘瞧瞧’,先来问过本宫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几个西厂番役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发抖。
延卿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挺拔的背影,听着她掷地有声的维护,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填满,又酸又胀,几乎要溢出来。他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被人牢牢护在身后的悸动。
燕昭阳说完,不再看那些人,转身对延卿道:“上车。”
延卿默默跟上。
马车重新启动,将那片死寂甩在身后。
车厢内,延卿低垂着头,良久,才轻声道:“谢殿下。”
燕昭阳靠在软垫上,重新闭上眼,语气平淡:“谢什么?本宫的人,自然由本宫护着。”
她的人……
延卿的心跳骤然失序。
“西厂近来是越来越不安分了。”燕昭阳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你伤好了,也该敲打敲打了。”
延卿抬眸,看向她沉静的侧脸,眼底闪过一丝冷厉的光。
“奴婢……明白。”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下。
延卿跟着燕昭阳下了车,一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向她的书房。他的心跳依旧很快,耳边反复回响着她那句“本宫的人”。
像蜜糖,又像枷锁。
走进书房,燕昭阳反手关上了门。
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气氛。
她没有走向书案,而是转身,背靠着门板,抱臂看着站在房间中央、微微垂着头的延卿。
“延卿。”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延卿身体绷紧了一下。“奴婢在。”
“抬起头,看着本宫。”燕昭阳命令道。
延卿依言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她的目光很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
“今日西厂之事,你怎么看?”她问。
延卿垂下眼帘,谨慎地回答:“西厂督主阮介,或许是想试探奴婢伤势,亦或是……想借机生事。”
“试探?”燕昭阳走近一步,站定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微微颤动的睫毛,“试探你这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杀人如麻的九千岁,如今是不是变成了需要躲在女人身后的废物?”
这话尖锐得像刀子。
延卿的脸色白了白,手指蜷缩进袖中。“奴婢不敢。”
“不敢?”燕昭阳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你有什么不敢的?嗯?”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他的胸口,那里是心脏的位置。隔着几层衣料,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力量。
“你敢留着本宫十二年前的旧帕,视若珍宝。”
“你敢在本宫校场演武时,用那种眼神看本宫。”
“你敢在本宫靠近时,脸红耳赤,心跳如鼓。”
她的指尖顺着他的胸膛缓缓上移,划过他的锁骨,最后停在他的喉结处,感受着他紧张吞咽的动作。
“你敢在本宫为你包扎上药时,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她的目光锁住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迫感:
“延卿,你告诉本宫,一个真正‘不敢’的人,会做这些事吗?”
延卿的呼吸彻底乱了。他像是被剥去了所有外壳,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的审视下,无所遁形。他想后退,想逃离,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殿下……我……”,他艰涩地开口,连自称都忘了。
“我什么?”燕昭阳逼问,手指抬起,轻轻抚上他微凉的脸颊,拇指摩挲着他眼下淡淡的青影,“告诉本宫,你费尽心思爬上九千岁的位置,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本宫近一点?”
“你甘愿成为陛下的爪牙,替他看守朝堂,是不是因为这是本宫临走前,希望你看顾的幼弟?”
“你杀人如麻,树敌无数,是不是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牢牢握住权柄,才能在本宫回来时,还有资格站在这里?”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
延卿猛地闭上眼,长睫湿漉,身体微微发抖。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伪装,在她面前都土崩瓦解。
燕昭阳看着他这副脆弱到极致的模样,收回了手。
“延卿,”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你还要在本宫面前,装到几时?”
装那个卑微顺从的奴婢。
装那个冷酷无情的权宦。
装那个……不敢靠近、只会偷偷仰望的可怜虫。
延卿缓缓睁开眼,眼中是破碎的光和无法掩饰的、积压了太久的深情与痛苦。他看着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是……”,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哽咽道,“殿下说的都是。”
他承认了。
承认了那长达十二年的、不见天日的暗恋。
承认了他所有努力的初衷。
承认了他藏在狠厉面具下的,那颗只为她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