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的第二天,延卿便搬入了将军府。
燕昭阳将靠近自己主院的一处僻静小院拨给了他,名为“协理军务”,实则并未安排什么差事,只让他安心养伤。
这日晚间,燕昭阳处理完公务,路过那小院,见里面还亮着灯。
她脚步顿了顿,走了进去。
院内很安静,有一名小太监在廊下守着,见到她连忙跪下。
“督主歇下了?”燕昭阳问。
“回殿下,督主还在书房。”小太监低声回答。
燕昭阳走向书房,门虚掩着。她推开门,看到延卿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他换下了象征身份的蟒袍,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侧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孤寂。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见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垂下眼帘,习惯性地想行礼。
“免了。”燕昭阳阻止他,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仍显苍白的脸上,“伤还没好利索,别总站着。”
“谢殿下关心,奴婢无碍。”延卿低声回答。
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敢与她对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燕昭阳察觉到了,他那点细微的不自在。
这里不再是他的督主府,而是她的地盘。他像只被迫离开了熟悉巢穴的兽,带着戒备与不安。
“住得可还习惯?”她问,语气随意。
延卿抿了抿唇:“殿下安排周到,奴婢……习惯。”
“是么?”燕昭阳挑眉,向前一步逼近他。
延卿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凉的窗棂。
燕昭阳伸手,并非碰他,而是越过他的肩头,将他身后那扇半开的窗户彻底关上,阻隔了外面的夜风。
“既然习惯,”她关好窗,手却没有收回,反而撑在了他耳侧的窗框上,将他困在她与窗户之间狭小的空间里,目光直视着他微微闪烁的眸子,“那为何看起来,如此紧张?”
她的气息很近,淡淡的冷香,将他周身笼罩。
延卿的呼吸瞬间窒住。他被迫仰头看着她,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长睫颤动如蝶翼。
“奴婢……没有。”他矢口否认,声音是不易察觉的微哑。
“没有?”燕昭阳的指尖轻轻划过他披散在肩头的一缕墨发,触感冰凉顺滑。“延卿,你知不知道,你一说谎,耳朵就会红。”
说着延卿的耳根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绯色。
他窘迫地想要偏头躲开,却无处可逃。
燕昭阳看着他那副无处遁形的模样,低笑一声。她目光缓缓下移,掠过他微红的耳廓,掠过他线条优美的脖颈,最后落在他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在本宫这里,不用时刻绷着。”她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意味,“放松点。”
她靠得更近了些,都能数清他浓密睫毛的根数了。
“毕竟,”她的唇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那片敏感的皮肤上,满意地感受着他瞬间的僵硬和战栗,“这里没有外人,只有你我。”
延卿猛地闭上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起来了,袖中的手死死攥住,指甲嵌入掌心。只有轻微的刺痛,才让他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网里,越挣扎,缠得越紧。而织网的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狼狈。
“殿下……”,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燕昭阳停了下来,看着他那副仿佛要被逼到极限的模样,终于稍稍退开了一些距离。
“好了,不逗你了。”她语气轻松了些,好似刚才的逼近只是玩笑,“早些歇息。”
她收回撑在窗框上的手,转身欲走。
“殿下。”延卿却忽然叫住她。
燕昭阳回头。
他依旧靠着窗,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看着她,黑沉的眸子里情绪翻涌,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奴婢……”,他顿了顿,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会尽快习惯。”
习惯这里,习惯在她身边,习惯……她给予的一切,包括这令人心悸的靠近。
燕昭阳深深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勾。
“很好。”
她留下这两个字,转身离开了书房。
房门被轻轻合上。
延卿靠着窗棂,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他抬手捂住滚烫的耳朵,胸腔里的心脏狂跳不止,久久无法平息。
这时肩头的伤口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左肩。指尖立刻感受到一片湿黏。
糟了。定是方才过于紧张,肌肉绷紧,牵扯到了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他试着想站起身,回到内室处理,却发现因为失血和方才的情绪波动,四肢有些发软,眼前阵阵发黑。
没过一会儿,书房的门又被推开了。
去而复返的燕昭阳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白玉小瓶。
她本是想起这瓶活血化瘀膏落在这里,回来取的,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正捂着肩头喘息的延卿。
她脸色微变,几步跨到他面前,蹲下身。
“怎么回事?”她的目光落在他捂住肩头的手指缝间,那里正有鲜红的血珠渗出,染红了他月白色的常服。
延卿想避开她的视线,低声道:“无妨,只是不小心……”。
“别动。”燕昭阳打断他,语气带上了一点命令。她伸手,轻轻拨开他捂着伤口的手,然后小心地掀开他肩头的衣料。
白色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猩红刺目。
燕昭阳的眉头紧紧蹙起。“伤口裂开了。”
她站起身,走到书案边拿起刚才回来取的白玉瓶,又从一旁取来干净的纱布和清水。
“起来,到榻上去。”她对着坐在地上的延卿说道。
延卿挣扎着想自己起身。
“别逞强。”燕昭阳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有一丝不悦。她伸出手,不是扶,而是直接穿过他的腋下和膝弯,稍一用力,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
延卿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空白。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燕昭阳冷峻的侧脸。
他……他竟然被她……抱起来了?
一种羞耻和莫名的悸动瞬间席卷了他,让他苍白的脸腾地一下红透,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
他下意识地挣扎:“殿下!放奴婢下来!这不合规矩……”。
“闭嘴。”燕昭阳低头瞥了他一眼,手臂稳稳地抱着他,几步走到内室的软榻边,将他轻轻放下,“在本宫这里,规矩由本宫定。”
她让他靠坐在榻上,自己则搬了个绣墩坐在榻边,开始动手拆他被血浸透的旧绷带。
延卿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动作,能闻到她身上那股令人心安又心悸的冷香。他垂着眼,不敢看她,只能瞅到她墨色的发顶和专注拆解绷带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旧绷带被解开,那道狰狞的伤口再次暴露在空气中,因为撕裂,边缘有些外翻,看起来比之前更严重。
燕昭阳用沾湿的干净布巾,小心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战场上杀伐决断截然不同的细致和耐心。
冰凉的布巾触碰到皮肤,延卿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疼?”她问,手上动作未停。
“……不疼。”延卿的声音闷闷的。
燕昭阳抬眸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没再说什么。她擦干净血污,打开白玉瓶,将里面淡青色的药膏仔细涂抹在伤口上。
药膏一阵清凉,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感。
然后,她拿起新的干净绷带,开始为他包扎。她的手臂绕过他的后背,将绷带一圈圈缠绕。
两人距离极近,她温热的呼吸偶尔会拂过他的颈侧和锁骨处的皮肤。
延卿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与她接触的地方。
他能感觉到她指尖偶尔划过他背部肌肤的触感,能感觉到绷带缠绕时轻微的拉扯感,更能感觉到她靠近时带来的、无处不在的压迫与温柔。
他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即便是最得用的小太监,伺候他更衣上药时,也都是战战兢兢,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只有她。
只有她会如此自然地靠近,如此不容拒绝地介入他的领域。
绷带打好结,燕昭阳稍稍退开,检查了一下包扎是否稳妥。
“好了。”她说,“这几日动作幅度小些,别再扯到。”
延卿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谢殿下。”
燕昭阳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和不敢与她对视的模样,忽然伸手,用指尖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
延卿被迫抬起头,撞入她深邃的眼眸中。
“延卿,”她的指尖摩挲着他光滑的下颌,目光中闪过一丝探究,“在你心里,本宫是很可怕的人吗?”
延卿立刻摇头,眼中满是急切:“不,殿下不可怕!”
“那你为何总是这般……”,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小心翼翼?仿佛本宫一靠近,你就会碎掉一样。”
延卿张了张嘴,却无法回答。他该如何告诉她,他不是怕她,他是怕自己藏不住那汹涌的情愫,怕自己玷污了她,怕这偷来的靠近如同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他的沉默和眼底复杂的情绪,让燕昭阳明白了什么。她松开他的下巴,轻轻拍了拍他未受伤的那边肩膀。
“行了,休息吧。”
她站起身,拿起药瓶和换下来的染血绷带,准备离开。
走到门边,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延卿,记住,”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在本宫面前,你可以不用那么坚强。”
说完,推门而出。
内室恢复了安静。
延卿独自靠在软榻上,肩头伤口处传来药膏清凉的感觉和绷带包裹的妥帖感。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留下的淡淡冷香。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刚才被她指尖摩挲过的下颌。
那里,一片滚烫。
“可以不用……那么坚强……”。他低声重复着她的话,唇角难以自抑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