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岭南的丘陵里缓慢穿行,车身在铁轨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车厢连接处,烟雾缭绕。
林清风靠在满是油污的车窗边,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硬座票。
就在几天前,他坐的是湾流G650,喝的是特供龙井。
现在,他的座位底下塞着两个民工兄弟的红白蓝编织袋,空气里飘着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和脱了鞋的酸腐味。
“老板,咱们……真的要去?”
张小北挤在对面,脸贴着小桌板,被摇晃的车身晃得脸色发青。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电脑的破包,手臂绷得死紧,那姿态是在守护那五千万被套牢的本金。
“那可是康美啊,市值千亿的大白马。”张小北压低声音,生怕被旁边嗑瓜子的大妈听见,“网上都说,马家在普宁一手遮天。咱们两个外地人跑过去查人家的账,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林清风没看他,目光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荔枝林。
“钱在里面锁着,不拿回来,你就打算背着那二十万的高利贷过一辈子?”
张小北不说话了,腮帮子咬得生疼。
“记住。”林清风转过头,眼神冷冽,看得张小北心头一缩,“在大A股,除了K线是画出来的,只有通过真金白银交易产生的物流骗不了人。”
“如果他们真的有三百亿现金流,那他们的仓库门口,运输的货车会二十四小时排成长队。”
“如果车没那么多,钱就是假的。”
……
凌晨三点。普宁站。
刚出站台,一股浓烈到发苦的中药味混杂在湿热的夜风里,扑面而来。
这股味道无孔不入,渗透了城市的每个角落。
林清风站在广场上,抬头看了一眼。
目之所及,全是“康美”两个字。
康美大道、康美中药城、康美大酒店,甚至连路边广告牌、公交车站台,都印着那家公司的Logo。
这里不是一座城市,这是马家的私产。
“找个地方住。”林清风拉了一下帽檐,遮住大半张脸。
“去康美大酒店?听说那是这儿唯一的五星级。”张小北提议。
“你想死得快点就去。”
林清风转身钻进了一条阴暗的小巷子,“去那里住,只要刷了身份证,不出五分钟,我们的信息就会出现在马老板的办公桌上。”
两人最后在距离中药城两公里外的城中村,找了一家叫“流沙”的招待所。
不需要身份证,押金两百。
房间在三楼,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床单上还有上一位客人留下的不明污渍。
隔壁房间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夹杂着男女的调笑声。
张小北嫌弃地用纸巾擦了擦椅子,刚坐下,林清风就把一张从车站买的普宁地图摊在了发霉的桌子上。
“干活。”
林清风从包里掏出一支红笔,在地图上圈出了三个点。
“这是康美对外宣称的三个核心现代化仓储中心。”
“根据他们去年的财报,这三个仓库的年吞吐量是八十万吨。”
张小北凑过来,看着那三个红圈,脑子飞快转动:
“八十万吨……那平均每天就是两千多吨。按照那种9.6米的大货车,一车装20吨,每天至少要进出100车次。”
“算错了。”林清风冷冷打断,“药材不是砖头,有抛货有重货,平均算下来,如果真有这个吞吐量,每天这里的车流量至少在300车次以上。”
“少于这个数,他们的业绩就是吹的。”
张小北吞了口唾沫:“老板,我们要怎么查?混进去?”
“混不进去。”
林清风走到窗边,那是城中村的握手楼,距离对面只有一米远,能清楚看到对面阳台上挂着的女性内衣。
“那种级别的仓库,安保比银行还严。陌生人靠近一百米就会被盘问。”
林清风拉上满是灰尘的窗帘。
“明天一早,你去楼下租一辆摩托车。要本地牌照,破一点的。”
“然后呢?”
“去这后面的山上。”林清风指了指地图上距离仓库一公里外的一处荒山,“我们在那数车轮子。”
……
次日,天刚蒙蒙亮。
普宁的空气异常潮湿,粘腻的空气糊在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张小北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男装摩托,载着林清风突突突地穿过泥泞的土路。
换上这身行头,两人与本地那些无所事事的闲汉再无分别。
林清风选的位置很刁钻。
那是一片废弃的荔枝林,位于半山腰。
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正好能俯瞰到山脚下那个巨大的蓝色顶棚仓库,以及仓库门口唯一的一条必经之路。
林清风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长筒望远镜。
这东西是他昨晚在华强北花八百块收来的军用淘汰品,虽然漆掉光了,但镜片通透,两公里外的车牌号都能看清。
“开始记录。”
林清风把望远镜架在树杈上,调整焦距。
张小北掏出一个本子,笔尖悬在纸上,严阵以待。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太阳毒辣地晒在头顶,蚊虫嗡嗡乱叫,把张小北的脖子叮了好几个包。
“老板……这都上午十点了。”张小北擦了一把流进眼睛里的汗,“怎么一辆车都没有?”
望远镜的视野里,那个号称“华南最大中药港”的仓库大门紧闭。
门口的保安亭里,两个保安把制服脱了一半,正光着膀子在打牌。
除了两只土狗趴在门口吐舌头,再也看不到别的人或车。
“别急。”林清风纹丝不动,“再等。”
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半。
终于,一辆蓝色的厢式货车慢悠悠地开了过来。
“来了!”张小北精神一振,差点跳起来。
林清风调整焦距,镜头锁定了货车的轮胎。
“轮胎下压幅度很小。”林清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是空车,或者是轻货。”
货车进了门,不到十分钟,又开了出来。
“十分钟,装卸不完一车货。”林清风放下望远镜,“这是进去签个到,跑流水的。”
张小北的手有些抖:“老板,你的意思是……”
“一天了,只有这一辆车。”
林清风靠在树干上,点了一根最劣质的“五叶神”。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刺激着他的神经。
“三百亿现金,八十万吨吞吐量。”
“全是鬼话。”
林清风看着山下那个巨大的蓝色建筑,那哪里是什么金库,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空壳,里面包裹着的全是谎言和贪婪。
“他们的账本,烂透了。”
“老板,那我们拍下来!把这录像发给证监会,发给媒体!”张小北声音发颤地去掏手机,“只要这视频一曝光,那些做空机构肯定跟进,到时候……”
“想死就直说。”
林清风一把按住他的手,力道大得让张小北手腕生疼。
“这里是普宁。”
林清风指了指山脚下,“你看那是谁?”
张小北顺着方向看去。
就在他们刚刚上山的那条土路上,两辆没有挂牌照的金杯面包车,正卷着黄土,全速往山上冲。
车窗半开,能看到里面坐满了人,手里拿着亮闪闪的东西。
那是钢管,和西瓜刀。
“被发现了。”
林清风没有任何慌乱,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内。
他迅速拆下望远镜的目镜,把机身和手机内存卡分开放进贴身的内兜。
“这里的眼线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林清风拉起还没反应过来的张小北,“那个租车行老板把你卖了。”
“那……那怎么办?”张小北腿都软了。
“跑。”
林清风一脚踹翻那辆刚租来的摩托车,指着相反方向的一条野路,“往荔枝林深处钻,别回头!”
……
那是张小北这辈子最狼狈的一天。
他在满是荆棘的荔枝林里狂奔,脸上被树枝划得全是血道子,鞋都跑掉了一只。
身后的叫骂声和狗叫声一直没断过。
直到天黑透了,两人才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了城中村。
招待所楼下。
林清风停住脚步,一把拉住正要往里冲的张小北。
“别进去。”
林清风盯着招待所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
平常这个时候,老板娘应该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看剧。
但今天,柜台后面没人。
而且二楼窗口的窗帘,有一角在不自然地抖动。
“老板……怎么了?”张小北气喘吁吁,声音发颤,几近哭泣,“我好饿,我想回房间吃泡面……”
“房间里有人。”
林清风的话音刚落。
“砰!”
三楼那个属于他们的房间,那扇脆弱的木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巨大的踹门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紧接着,一楼大厅的卷帘门“哗啦”一声被人拉下。
前后夹击。
从小巷两头的阴影里,走出来十几号人。
他们穿着花衬衫,脚踩人字拖,有的嘴里还嚼着槟榔。
那种地痞特有的狠劲,和东京黑帮那种穿西装的规矩完全不同。
他们身上透着一股不讲规矩的狠厉。
为首的一个男人,顶着一头锡纸烫的卷毛,脖子上挂着一根拇指粗的金链子。
他手里没有拿刀,而是拿着一部手机,屏幕上正是张小北在交易所那张狂热大喊的照片。
“两位老板。”
卷毛男人走上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槟榔熏黑的牙齿。
他把手搭在林清风的肩膀上,那廉价古龙水的味道直冲鼻腔。
“听说你们对我们康美的仓库很感兴趣?”
卷毛手里的手机镜头几乎怼到了林清风的脸上。
“马老板说了,远来是客。”
“与其在那荒山野岭被蚊子叮,不如去公司喝杯茶。”
“茶刚泡好,功夫茶,很苦,但很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