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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惨白的光线,如同稀释的牛奶,透过厚重的金属百叶窗缝隙,一丝丝、一缕缕地渗进房间,在冰冷的灰白色大理石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栅栏般的条纹。顾微微醒来时,身体依旧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钝痛占据。她僵硬地躺在柔软得令人窒息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盏简约到极致的吊灯,足足有好几分钟,才从混沌的梦境和药物带来的沉重中挣脱出来。那些破碎的、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肮脏的污水、闪烁的枪火、陆沉舟冰冷的眼睛、周子轩诡异的笑容、安德烈染血的肩膀——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清晰、也更加冰冷的现实。

她还在这里。在这座华丽而冰冷的囚笼里。手脚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和失败。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嘴唇也干裂起皮。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是昨晚陆沉舟走后,那个沉默的女佣送进来的。水是满的,清澈透明,在晨光下泛着微光。顾微微盯着那杯水,看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啜饮。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些许清醒,也带来更深的寒意。

她没有再哭。眼泪似乎在昨夜已经流干。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封的荒原,和荒原下缓慢燃烧的、幽暗的火焰。恨意,是支撑她此刻清醒的唯一燃料。

她掀开被子,赤脚下床。冰冷的地板激得她脚心一缩,但她咬着牙,稳稳地踩了上去。脚踝的伤处传来尖锐的刺痛,但她强迫自己忽略。她走到那扇被封死的巨大落地窗前,透过金属百叶窗狭窄的缝隙,向外望去。依旧是那个精心修剪却了无生气的庭院,远处是波光粼粼却显得格外冷漠的苏黎世湖。天空是灰蓝色的,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琉璃,倒扣在城市上空。一切都那么安静,那么整洁,那么……与世隔绝。这就是陆沉舟为她打造的“安全屋”——一个无菌的、华丽的、令人绝望的孤岛。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张金属书桌上。昨晚安德烈给她的那个银色U盘,此刻正静静躺在那里,旁边是安德烈留下的、那个装着穆勒教授部分“非核心”研究笔记的加密平板电脑。陆沉舟没有拿走它们。是故意留下,试探她?还是不屑一顾,认为她看不懂,或者……不敢看?

顾微微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冰冷的平板。指尖触及屏幕,亮起幽蓝的光。需要密码。她试了试自己的生日,错误。父亲的生日,错误。最后,她迟疑着,输入了陆沉舟的生日——那个她曾偷偷记下、却在心里反复唾弃的日子。

屏幕解锁了。

她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悲凉。连这种细节,都在安德烈或者说穆勒教授的计算之中吗?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个冰冷的嘲讽?

她点开那个命名为“muller_Legacy_Non-core”的文件夹。里面是扫描的德文手稿、复杂的化学方程式、神经突触示意图、大量的实验数据和晦涩的注释。她大学时辅修过德语,但面对这些高度专业化的术语和符号,仍然看得异常吃力,如同在看天书。但那些反复出现的词汇,还是像冰锥一样刺入她的眼睛:神经肽、受体亚型、血脑屏障、靶向递送、可塑性调制、记忆编码、行为干预……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跳过大段看不懂的专业描述,寻找那些她能理解的部分——摘要、结论、以及一些用红笔标注的、似乎是后期添加的批注。穆勒教授的笔迹严谨而清晰,但那些批注的字迹却有些不同,更潦草,更急促,带着一种深深的忧虑和……恐惧。

“……‘信使’原型在灵长类动物实验中表现出对特定恐惧记忆的显着削弱效应,效果持续达四周以上,且未观察到明显的认知功能障碍或行为异常。然而,其作用机制涉及海马体与前额叶皮层连接的长期增强(Ltp)抑制,此过程不可逆,且存在个体差异风险……”

“……递送系统的小型化与长效化取得突破,单次皮下植入缓释装置,理论作用时间可达六个月。必须严格评估其伦理边界,尤其是关于‘知情同意’与‘自主意志’的界定模糊性……”

“……第三阶段人体临床试验申请被伦理委员会驳回。理由:潜在风险不可控,尤其是对‘人格同一性’与‘自由意志’基础的可能侵蚀。资助方(注:c.Z.)施加巨大压力,要求绕过审查,在境外继续研究。本人严词拒绝。合作关系终止。”

c.Z. …… 周子轩(Zhou Zixuan)的首字母缩写。顾微微的手指微微颤抖。果然是他!或者说,是他的父亲周继昌!他们很早就盯上了这项技术,并且试图绕过伦理,强行推进人体实验!穆勒教授因为拒绝合作,才遭到了排挤和打压,最终心灰意冷,选择隐匿。

她继续往下翻,心跳越来越快。后面的笔记变得更加零散,更像是随手记下的思绪和警告,笔迹也更加激动:

“……c.Z.并未放弃。通过第三方渠道获取了部分初期数据。他们在东欧的活动轨迹与某些被禁的前沿神经调控研究高度重合。他们想要的不是治疗,是控制。是制造没有思想、绝对服从的‘工具’,或者……更可怕的东西。”

“……‘钥匙’必须藏好。绝不能落入他们手中。那不仅是技术核心,更是……枷锁。一旦‘锁’被打开,‘信使’将不再是信使,而是毁灭人性的瘟疫。”

“……顾(注:顾瀚松?)的提醒是对的。这项技术本身即是‘原罪’。它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我毕生心血,可能孕育了最可怕的魔鬼。销毁所有样本和数据是唯一出路。但‘钥匙’……或许应该留给‘渡鸦’,留给……值得托付的人。或者,永远埋藏。”

顾微微的呼吸骤然停滞。顾?父亲?父亲提醒过穆勒教授?父亲知道“信使”的存在?甚至可能……知道它的危险性?那他为什么从未对她提起?他和穆勒教授之间,到底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约定?那个“钥匙”又是什么?穆勒教授提到的“值得托付的人”……是安德烈?还是……另有所指?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让她头晕目眩。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感到一阵阵寒意从脊椎升起。周子轩追逐的,不仅仅是商业利益,而是一种能够从根本上控制、改造甚至毁灭人性的恐怖技术!而父亲,似乎从一开始就知情,甚至可能试图阻止过?那陆沉舟呢?他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为了阻止周子轩得到技术,还是……他也想掌控“钥匙”?

她想起陆沉舟在研讨会上那番关于“技术伦理”和“责任追溯”的演讲,当时觉得掷地有声,此刻回想,却充满了讽刺。如果他真的如此秉持正义,为何要用那种方式对待她?他的“保护”,到底是为了阻止周子轩,还是为了将她和“钥匙”的可能线索,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越扯越紧。她关掉平板,将它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安德烈说,“钥匙”的一部分线索可能与她父亲有关。父亲到底隐瞒了什么?他和穆勒教授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那个“钥匙”,现在在哪里?

“咔哒。”

门锁轻响,将顾微微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她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那个沉默的女佣,推着餐车,上面放着精致的早餐。她依旧低着头,目不斜视,将餐点一样样摆放在小茶几上:温热的牛奶,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煎蛋,培根,还有新鲜的水果。摆盘精美,香气诱人,却让顾微微胃里一阵翻搅。

女佣摆好餐点,转身要走。

“等等。”顾微微开口,声音嘶哑。

女佣停下脚步,微微转身,垂着头,等待吩咐。

“陆沉舟在哪里?”顾微微问,目光紧紧盯着她。

女佣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要见他。”顾微微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女佣依旧摇头,然后指了指餐车,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摆了摆手。

顾微微的心沉了下去。是个哑巴?还是被命令不许与她交流?陆沉舟真是考虑得“周到”,连这点可能泄露信息的渠道都堵死了。

“告诉他,”顾微微盯着女佣,一字一句地说,不管她是否能听懂,“我要和他谈谈。关于穆勒教授,关于‘信使’,关于……我父亲。”

女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她再次躬身,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再次被锁上。

顾微微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女佣一定会以某种方式传达给陆沉舟。他会来吗?来了,又会说什么?继续用谎言敷衍?还是用更严厉的手段警告她闭嘴?

她走到茶几旁,看着那份精致却冰冷的早餐,毫无食欲。但她强迫自己坐下来,拿起刀叉,机械地切割着食物,塞进嘴里。味同嚼蜡。但她需要体力,需要保持清醒。绝食是最愚蠢的抗争,除了消耗自己,毫无意义。

她吃得很少,但足够维持基本的能量。然后,她重新坐回书桌前,再次打开平板。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复杂的专业内容,而是专注于寻找可能隐藏的线索——批注中提到的地名、人名、代号、日期,任何可能与“钥匙”或父亲有关的信息。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只有她手指划过屏幕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极其遥远的汽车鸣笛声。这座囚笼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只有手中这个冰冷的设备,连接着那个危险而黑暗的真相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小时。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停在了门口。这一次,不是女佣轻盈的脚步。

“咔哒。” 门锁打开。

陆沉舟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湿,像是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淡淡的沐浴露的清爽气息,却冲不散那股与生俱来的、冰冷的压迫感。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色比昨夜稍缓,但眼神依旧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

他在顾微微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将文件夹放在膝盖上,目光平静地看向她,仿佛昨夜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

“听说你要见我。”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关于穆勒,关于‘信使’,关于你父亲。”

顾微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果然知道了,而且来得这么快。她放下平板,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尽管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是。”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我想知道真相。所有。”

陆沉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手术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直视内里最细微的情绪波动。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有些真相,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但无知会死得更惨。”顾微微毫不退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清醒和勇气,“周子轩想要‘信使’,不,是想要‘钥匙’。我父亲和穆勒教授有联系,甚至可能知道‘钥匙’的部分线索。而我,莫名其妙成了所有人争夺的焦点。陆沉舟,我有权知道,我到底卷入了什么!我父亲,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眼中燃烧着倔强的火焰。

陆沉舟的眸色深了深,他拿起膝盖上的文件夹,却没有打开,只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封面。

“顾瀚松先生,”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斟酌着分量,“在很多年前,一次国际生物科技峰会上,与汉斯·穆勒教授有过一面之缘。彼时,穆勒教授的研究方向还集中在神经退行性疾病的治疗上,前景光明。顾先生很欣赏他的才华,以个人名义,通过一个匿名的海外基金会,向穆勒教授的研究提供了为期三年的、不附加任何条件的资助。这笔资助,帮助穆勒教授度过了最艰难的研究初期。”

顾微微屏住呼吸。父亲资助过穆勒教授?这倒是说得通,父亲一向对前沿科技,尤其是生物医药领域感兴趣。

“后来,穆勒教授的研究转向了更前沿、也更危险的领域,也就是‘信使’的雏形。顾先生察觉到了潜在的风险,尤其是伦理风险。他试图劝说穆勒教授暂停相关研究,或者至少,将研究严格限制在公开、透明的学术框架内。但那时,周继昌,也就是周子轩的父亲,已经通过其他渠道接触了穆勒教授,开出了令人难以拒绝的天价,要求他进行定向的、应用于非医疗领域的‘效率提升’和‘行为矫正’研究。”

陆沉舟的声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份客观的报告,但顾微微能听出其中暗藏的惊涛骇浪。

“穆勒教授拒绝了周继昌,但也对顾先生的‘保守’感到失望。两人不欢而散。顾先生终止了资助,但出于旧谊和对穆勒教授人身安全的担忧,他动用了一些关系,帮助穆勒教授抹去了一些早期的、可能带来麻烦的研究痕迹,并警告他远离周继昌。这,就是顾先生与穆勒教授,与‘信使’项目,全部的交集。”

顾微微的心脏狂跳起来。父亲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还试图阻止,甚至帮助过穆勒教授!那“钥匙”呢?父亲知道“钥匙”吗?

“那‘钥匙’呢?”她急切地问,“穆勒教授的笔记里提到,他留下了可以关闭甚至摧毁‘信使’技术的‘钥匙’,部分线索可能与我父亲有关!这是什么意思?”

陆沉舟敲击文件夹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顾微微:“你看过穆勒的笔记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顾微微的心一紧,但没有否认:“安德烈给我的。他说,我有权知道。”

陆沉舟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安德烈·伊万诺夫,‘渡鸦’。穆勒教授最信任的助手,也是他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险。他给你看这些,是想把你拖下水,还是……另有所图?”

“他救了我的命!”顾微微忍不住提高声音,“两次!在你和周子轩都想抓我的时候!”

“救你,不等于没有私心。”陆沉舟的声音冷了几分,“他是穆勒的‘忠犬’,他的首要任务是守护穆勒的遗产,完成穆勒的遗愿。而你,顾微微,恰好是打开某些锁的、最合适的‘钥匙’之一。”

“你什么意思?”顾微微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猛而牵动了脚踝的伤,痛得她脸色一白,但她强忍着,死死盯着陆沉舟,“你到底知道多少?‘钥匙’到底是什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陆沉舟看着她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那双因激动而亮得惊人的眼睛,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钥匙’,不是一件具体的东西。它是一个多层加密的指令集,一组分散存储在不同地点的生物识别信息和动态密码,以及……一个最终的、物理的验证装置。只有集齐所有要素,按照特定顺序和方式激活,才能彻底锁死‘信使’技术的底层架构,使其失效,甚至启动预设的自毁程序。这是穆勒教授在意识到技术可能被滥用后,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险,也是他最大的悔恨和……希望。”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深邃难测:“你父亲顾瀚松,是其中一层生物识别信息的预设验证人之一。还有一层密码,与顾氏集团核心服务器的某个隐藏逻辑模块动态绑定。而最后的物理验证装置……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很可能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顾微微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书桌才站稳,“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是……验证装置?”

“不是‘是’,而是‘关联’。”陆沉舟纠正道,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精确,“穆勒教授在设计的最后阶段,引入了一种极其特殊的、基于特定遗传标记和神经信号图谱的双重生物锁。这种锁,需要满足特定遗传特征和特定神经活动模式的双重验证,才能激活。而你的遗传信息,以及你在特定情绪刺激下(很可能是极端恐惧或愤怒状态)产生的脑电波模式,与穆勒教授预设的‘钥匙’模板,有高度吻合性。”

顾微微的大脑一片空白。遗传信息?脑电波模式?钥匙模板?她?这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摇着头,无法接受这个荒诞的事实,“穆勒教授从未见过我!他怎么可能用我的……我的什么特征来设置密码?”

“他确实没见过你。”陆沉舟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重锤砸在顾微微心上,“但顾瀚松先生,在你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提供过你的dNA样本和一份你幼年时期因高烧住院时的脑部监测数据——以匿名科研捐助的名义。穆勒教授当时正在构建生物锁的初始模型,需要大量健康个体的基线数据做对比。你父亲提供的,是其中一份。后来,在完善‘钥匙’系统时,穆勒教授不知为何,选中了你的数据作为核心模板之一。也许是因为巧合,也许是因为……你父亲在其中起到了某种作用。这一点,我们尚未完全查清。”

父亲……提供了她的dNA和脑波数据?在未经她同意的情况下?为了什么?科研?还是……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为她留下了一道护身符,或者……一道催命符?

顾微微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她扶住书桌边缘,才勉强没有摔倒。信任的基石,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父亲,那个她以为可以无条件信赖和依靠的港湾,竟然也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她置于如此险境!

“所以……”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嘲讽和绝望,“所以我不仅仅是顾家的女儿,陆组长的未婚妻,周子轩的目标,我还是……一把活的、行走的‘钥匙’?一把能打开或者锁死魔鬼之门的‘钥匙’?哈……哈哈……”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破碎,“我到底是什么?一个笑话?一个工具?一个……怪物?”

陆沉舟看着她崩溃边缘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声音依旧冷静得残忍:“现在不是你自怨自艾的时候。顾微微,认清现实。你的身份,你的价值,早已注定你无法置身事外。周子轩不惜一切代价要抓你,不仅仅是为了报复顾家,打击我,更是因为,你是他得到完整‘钥匙’,彻底掌控‘信使’技术的最后一块,也可能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沉重的压迫感。“而我的任务,就是确保这把‘钥匙’,不会落入任何不该落入的人手中。尤其是周子轩,以及他背后那些更危险的力量。”

顾微微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冷硬的下颌线,心脏疼得缩成一团。“所以,你对我的‘保护’,对我的‘囚禁’,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这把‘钥匙’,对吗?陆沉舟,你告诉我,在你眼里,我顾微微,到底算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把需要被妥善保管的、有生命的‘钥匙’?!”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陆沉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垂下眼眸,看着她布满泪痕、写满绝望和质问的脸,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但最终,都被更深的冰层覆盖。

“你是顾微微。”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沉重,“这一点,从未改变。但你的安全,现在与‘钥匙’的安全,与无数人的安危,甚至与更广泛意义上的稳定,紧密捆绑在一起。我别无选择。”

“好一个‘别无选择’!”顾微微凄然一笑,泪水再次滑落,“陆沉舟,你永远有你的‘别无选择’,你的‘大局为重’!那我的选择呢?我的人生呢?就活该被你们当成棋子,当成物品,随意摆布,随意牺牲吗?!”

“我不会让你牺牲。”陆沉舟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会保护你,用我的方式。待在这里,是你目前最安全的选择。等风波过去,等事情了结……”

“了结?怎么个了结法?”顾微微打断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等周子轩伏法?等‘钥匙’被你们找到并销毁?然后呢?把我像个用过即弃的工具一样,放归山林?还是继续把我关在另一个更华丽的笼子里,直到下一次需要我这把‘钥匙’的时候?”

陆沉舟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看着顾微微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决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补。有些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无法重建。

“随你怎么想。”他最终只是移开了视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疏离,“但在这里,你至少是安全的。外面,周子轩的人像鬣狗一样在搜寻你,任何与你父亲、与顾氏有关联的人,都可能成为他的目标。你离开这里,就是自寻死路。”

“那也比在这里当个活死人强!”顾微微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后退,拉开距离,仿佛他是洪水猛兽,“陆沉舟,我受够了!受够了你的欺骗,你的操控,你自以为是的‘保护’!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一了百了!要么,你就告诉我,到底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怎样才能彻底摆脱这该死的‘钥匙’身份?!”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和崩溃边缘的疯狂。

陆沉舟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她眼中破碎的光芒和燃烧的恨意,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结束这一切的方法,只有一个——找到完整的‘钥匙’,启动它,彻底销毁‘信使’的所有数据和底层技术。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你父亲的配合,需要拿到顾氏服务器里的密码,需要找到最后的物理验证装置,还需要……”他顿了顿,目光如炬,锁住她,“你的自愿配合,在特定状态下,完成最终的生物验证。”

顾微微愣住了。找到“钥匙”,启动它,销毁技术?这听起来像是唯一的出路。但……“我的自愿配合?”她惨然一笑,“如果我不配合呢?”

“那‘钥匙’将永远无法启动,‘信使’的技术隐患将一直存在。周子轩,或者其他有心人,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永远盯着你,盯着顾家,直到得到他们想要的。”陆沉舟的声音冷酷而平静,陈述着最残酷的现实,“或者,我们采取更激进的方式——物理清除所有知情者,包括周子轩,包括可能的技术持有者,包括……所有与‘钥匙’相关的人。但那样,代价太大,变数太多,而且,无法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物理清除……顾微微打了个寒颤。她毫不怀疑,陆沉舟说到做到。为了所谓的“大局”,他绝对做得出来。

“所以,我根本没得选,对吗?”她看着陆沉舟,眼神空洞,“配合你们,找到‘钥匙’,摧毁它,然后或许能换来暂时的安宁。不配合,就是死路一条,甚至可能拖累我父亲,拖累整个顾氏。”

陆沉舟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最肯定的答案。

绝望,如同最深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漩涡,无论朝哪个方向挣扎,都是死路一条。配合陆沉舟,意味着要继续被他操控,成为他计划中的一环,甚至可能面临未知的危险。不配合,结局可能更糟。

“我需要时间考虑。”最终,她听到自己用干涩的声音说,像耗尽了所有力气。

“你只有二十四小时。”陆沉舟毫不留情地给出了期限,“二十四小时后,我要你的答案。在这期间,你最好想清楚。另外,”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银色U盘和加密平板,“这些东西,我暂时保管。你需要冷静,而不是被这些危险的信息干扰判断。”

他说着,将U盘和平板电脑收起,转身走向门口。

“陆沉舟。”顾微微在他身后叫住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陆沉舟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如果,”顾微微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如果我选择配合你们,找到并启动‘钥匙’,摧毁‘信使’。在那之后,你会放我走吗?彻底地,永远地,从我的人生里消失?”

陆沉舟的背影骤然僵硬,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握着门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许久,久到顾微微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用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缓缓吐出两个字:

“我会。”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再次合上,落锁声清脆而决绝,像最终宣判的槌音。

顾微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窗外,惨白的天光渐渐被浓重的暮色取代,房间陷入昏暗。那杯早已凉透的牛奶,在玻璃杯壁上凝结出细密的水珠,缓缓滑落,像无声的眼泪。

二十四小时。她只有二十四小时,来决定自己的命运,是成为别人手中开启或关闭潘多拉魔盒的“钥匙”,还是……寻找第三条,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布满荆棘的险路。

而窗外,苏黎世的夜色,正悄然降临,将这座繁华而冰冷的城市,连同这座华丽的囚笼,一同吞噬进无边的黑暗之中。远处的湖面上,倒映着稀疏的灯火,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飘摇不定、即将熄灭的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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