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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吝啬地移动着,从一片高窗的边缘,缓慢地爬向另一片积满更厚灰尘的玻璃。光斑的形状随之扭曲、拉长、变淡,如同垂死之人逐渐涣散的瞳孔。仓库内部的光线,也因此发生着微妙却令人不安的变化——某些角落短暂地被照亮,暴露出更多尘埃、蛛网和锈蚀的细节,随即又迅速重新沉入更深的阴影;而另一些原本尚可辨认的区域,则随着光线的偏移,被悄然拖入混沌的昏暗。这种光与影的无声舞蹈,非但没有带来生机,反而加剧了这空旷空间里弥漫的、被时间遗忘般的死寂,和那无处不在的、令人脊背发凉的被窥视感。

顾微微保持着环抱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那阵处理伤口后的虚脱和紧绷中沉沉睡去。但她的耳朵,她全身的神经末梢,都如同最灵敏的雷达,在寂静中全力张开,捕捉、过滤、分析着这仓库里每一丝最细微的、不寻常的声响。

陆沉舟的呼吸,在她侧前方不远处,沉重,破碎,带着胸腔深处隐约的血沫嘶声,但频率似乎比之前稍微平稳、绵长了一点点。是止血包扎起了作用,还是他陷入了更深的、对抗伤痛的半昏迷状态?她无法确定。他就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受了致命伤的猛兽,即使奄奄一息,也依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危险气息,让你无法判断他下一秒是会彻底沉寂,还是会骤然暴起,露出森白的獠牙。

除此之外,是仓库本身的声音。极其轻微、但持续不断的、仿佛来自建筑结构深处、因温度和应力变化而产生的、几乎听不见的“吱嘎”声。高处偶尔有灰尘簌簌落下,在光柱中画出短暂的轨迹。远处,透过破损的墙壁或屋顶缝隙,隐约传来城市遥远的、模糊的背景噪音——是车流?是人声?还是风掠过空旷厂区的呜咽?这些声音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更反衬出此地的隔绝与囚禁。

而最重要的,是寻找那些“异常”的声音。在陆沉舟的呼吸和建筑本身的呻吟之外,是否存在其他“活物”的动静?“观测者”留下的监控设备,不可能完全无声。微型马达的转动,电路板细微的电流声,传感器被触发时的极低频率反馈……还有,通风管道深处,是否会有极其轻微的气流扰动,暗示着那里并非完全封闭?

顾微微的注意力,首先集中在了距离她最近、也最显眼的异常——那些覆盖着厚重帆布、如同沉默巨兽般蹲伏在仓库各处的巨大物体。一共有四个,分散在不同的阴影区域。帆布陈旧,落满灰尘,边角破损,看起来似乎多年未曾动过。但顾微微注意到,其中离陆沉舟最远、靠近仓库最里侧墙壁的那个,其帆布边缘的灰尘分布,似乎与旁边地面的灰尘有极其细微的差别——靠近帆布根部的地面,灰尘似乎更薄一些,像是近期有过极其轻微的、不易察觉的扰动,或者是……有气流从帆布下极隐秘地渗出,吹开了些许浮尘?

是她的错觉?还是真的有什么?

她保持着假寐的姿态,目光却透过臂弯的缝隙,死死锁定了那个帆布覆盖物。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不眨和专注而开始酸涩流泪。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认为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时——

“沙……”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几乎难以捕捉的,像是极其干燥的织物与地面浮尘发生最轻微摩擦的声响,从那个帆布覆盖物的方向传来!声音太小,转瞬即逝,如果不是顾微微全神贯注,几乎会以为是自己耳鸣。

但紧接着,几乎在同一位置,传来了一声更轻微、但频率不同的、类似某种精密小齿轮转动了半圈的、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不是老鼠。老鼠不会发出这种机械的、带有明确目的性的声音。

是设备!是监控探头在调整角度?还是某个传感器被激活了?

顾微微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但她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静止,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分毫。她不能打草惊蛇。如果那里真的有“观测者”的监控点,那么她此刻任何异常的举动,都会被记录下来,进行分析。

她继续“沉睡”着,但大脑飞速运转。那个位置……如果从监控的角度看,正好能覆盖大半个仓库,包括她和陆沉舟所在的这个角落,以及门口的区域,视野极佳。而且靠近墙壁,方便隐藏线路,甚至可能通过墙壁内部与外界连接。

那么,其他几个帆布覆盖物下面呢?是同样的监控点?还是……别的什么?比如,应急物资?武器?甚至……通往外面的秘密出口?

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型。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主动探索,寻找任何可能的破绽、武器或生路。而探索的关键,在于避开“观测者”的监视,或者……利用陆沉舟。

陆沉舟显然是“观测者”重点关注的“目标一”。他的伤势,他的身份,他掌握的信息,都使他比顾微微更具“观测价值”。如果她能制造一个合理的、不引起怀疑的“由头”,短暂地离开陆沉舟身边,去探索其他区域,或许能避开部分监视的焦点。比如……寻找更多的水,或者查看是否有其他可用的物品,甚至只是去远处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解决生理需求。

这很冒险。“观测者”可能无处不在。但待在原地,同样是等死。

她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陆沉舟似乎陷入更深沉的昏睡或自我调息,等待光线变化到某个有利的角度,也等待自己积攒起足够的力气和勇气。

时间,在令人煎熬的寂静和紧绷中,继续缓慢流淌。高窗外的光线,渐渐从清冷的灰白,染上了一丝午后特有的、慵懒却无力暖意的淡金。仓库里的温度似乎也稍微回升了一点点,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潮湿,并未散去。

陆沉舟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更加平稳绵长,甚至偶尔会出现短暂的、几乎听不见的间隔,仿佛真的睡着了。但他那只没有受伤、一直随意搭在膝上的左手,食指却几不可察地、极其规律地,每隔大约三十秒,就轻轻叩击一下膝盖。那是无意识的动作,还是某种保持清醒、计时、或者……传达信息的方式?顾微微无法判断,但这细微的动作提醒她,这头猛兽的警觉,从未真正放松。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她的体力会随着体温的流失和精神的消耗而进一步衰退,机会将更加渺茫。

顾微微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动了一下。她先是像刚刚睡醒般,轻轻呻吟了一声,声音虚弱,带着伤痛带来的不适。然后,她慢慢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这个动作可以掩饰她迅速观察四周的目光),脸上露出疲惫、痛苦和一丝对环境的茫然。

她先看了一眼依旧靠墙闭目、似乎毫无所觉的陆沉舟,然后,目光投向远处墙角那个干涸的水龙头,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已经空了的罐头盒。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渴望的叹息。

接着,她尝试着用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动作很慢,很艰难,右腿完全无法用力,只能依靠左腿和手臂,一点点将自己撑起,过程中因为牵动脚踝的伤而忍不住倒吸了几口凉气,脸色更加苍白。这一切表演,都必须真实,必须像一个重伤虚弱、求生本能驱动下,想要获取最基本生存资源的人。

她站起来了,摇晃着,扶着旁边的木箱,喘息了片刻。然后,她拿起那个空罐头盒,一瘸一拐地,向着水龙头的方向,缓慢挪去。她的目光低垂,似乎只关注着脚下坎坷不平的地面和那个水龙头,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飞快地扫过途经区域的每一个细节——地面灰尘的痕迹,墙壁的裂缝,头顶管道的走向,以及另外两个帆布覆盖物的状态。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伴随着清晰的、艰难的挪动声和喘息,在空旷的仓库里被放大。这既是表演,也是现实。她的身体确实到了极限。

走到水龙头边,她拧开(之前陆沉舟打开的阀门还开着),接了半罐头盒水,加入净水片,等待。在这个过程中,她背对着陆沉舟和大部分仓库空间,似乎是绝佳的观察身后情况的机会,但她克制住了立刻回头的冲动,只是微微侧身,用极其自然的幅度,扫了一眼她刚才注意到的、那个靠近里侧墙壁的帆布覆盖物。

距离更近,看得更清楚了。帆布边缘的灰尘痕迹,确实有些不对劲。而且,在帆布与墙壁接壤的底部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颜色比周围墙壁略深的、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圆形痕迹,像是……一个被巧妙伪装过的、微型广角镜头?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赶紧移开目光,装作低头查看净化中的水。不能长时间盯着那里,会引起怀疑。

水净化好了,她喝了几口,冰凉带着铁锈味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些许湿润。然后,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拿着罐头盒,目光“无意”地扫过水龙头旁边堆放的几个满是锈迹的空油桶和破烂木板,又看了看更远处那个相对较小的、靠近一堆废旧轮胎的帆布覆盖物。

她像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拖着伤腿,慢慢向那堆废旧轮胎和那个较小的帆布覆盖物挪去。动作依旧迟缓艰难,仿佛只是被好奇心或无意识的行动所驱使,想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或者仅仅是想找个稍微隐蔽点的地方休息。

她的心跳如擂鼓,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被“观测者”记录、分析。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靠近那堆轮胎和帆布覆盖物。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中灰尘和橡胶老化的气味更浓。她装作被轮胎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伸手扶住了那个帆布覆盖物的边缘。

入手的感觉——冰冷,粗糙,帆布很厚,但下面覆盖之物的轮廓,却并非想象中坚硬的机器或规则的箱子,而是……似乎有些柔软,且形状不太规则?而且,在手掌按压的瞬间,她感觉到帆布下面,似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绝对存在的、富有弹性的反馈,像是按在了某种……填充物上?

不是机器。是别的东西。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强忍着立刻掀开帆布查看的冲动,她只是用手“无力”地在帆布上撑了一下,稳住了身体,然后迅速收回了手,仿佛只是随意一扶。但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她的指尖,在帆布一个不起眼的破损边缘,似乎……摸到了一点粘腻、已经半干涸的、暗红色的痕迹?

是血?!

顾微微的瞳孔骤然收缩!这里怎么会有血?!是以前仓库工人的?还是……近期留下的?是陆沉舟的?还是别人的?

纷乱的念头瞬间冲进大脑。她强迫自己镇定,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皱着眉,揉了揉“被绊到”的脚(虽然那只脚本来就废了),然后慢慢地,转身,准备往回走。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个较小的帆布覆盖物靠近地面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窗外移来的、最后一缕微弱的夕阳光——是一个很小的、金属的、形状规则的东西,像是一个……拉环?或者是某种小工具的部件?

那是什么?!

好奇心和对未知线索的渴望,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回去,还是再看一眼?只看一眼,迅速确认,然后立刻离开……

理性在尖叫着危险,但本能却驱使着她。她停住了往回走的动作,像是累了,需要靠在轮胎上休息一下,身体自然而然地,又向那个帆布覆盖物靠近了半步,同时弯下腰,假装整理自己破烂的裤腿,目光却如同最敏捷的探针,迅速扫向那个反光的缝隙——

就在她的目光即将锁定那个金属小物件,她的手指也几乎要不受控制地伸向帆布边缘,想将那缝隙扒开一点看个究竟的刹那——

“别动。”

一个嘶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和警告意味的声音,如同贴着耳廓响起的炸雷,猛地在她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同时,一只冰冷、带着血腥味、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从后面伸过来,死死抓住了她即将触碰到帆布边缘的手腕!

是陆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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